一題兩寫:兩老(徐焯賢)

「你昨天走得這麼快?」「我老了!」「別這樣說,誰不知道你當年是球場小旋風,差一點就踢到甲組⋯⋯」「你也懂得說當年⋯⋯還是不說了,我還要開會⋯⋯」「下一次再踢吧⋯⋯」

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說那句「我老了」。昨天第一次聽到就已經很反感,今天你再重複,更叫我異常討厭你,那怕昨天的你是由於我的不濟,不得不靠著球場邊的鐵絲網,一面嘔吐,一面埋怨著。但是你怎麼可以完全忘記了站在你身邊的幾名球員都比你年紀大,他們都沒有埋怨,他們灼熱的眼光仍然專注在球場上,那怕有些後天要見大客戶,有些下星期要飛往外地公幹。當然他們不是沒有聽見你的話,他們只是怕被你的話捲入那些無謂的回憶中,就詐作聽不見。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的不甘心,你眼前仍在奔跑,沒有放棄的其中一名隊友比你還年長四歲,你憑甚麼說自己老啊。你一定會說,他比你幸福,家裡有錢,正在讀碩士,每天都睡得飽滿體力充沛才起來,他的生活就只用讀書考資格試寫論文,不像你,時刻都要在職場上拚搏,不是捱上司責罵,就是要擋著正在生氣的客戶。你強自壓下羡慕的心情,只欠一句年青,不,讀書真好沒有說出來。

你當然不會說出來,那是你的決定,當你那一拳打在獎杯櫃上,以及將幾名埋怨你的隊友推倒在地上,就決定了你和我的未來。你再不能代表學校出賽,那怕你多麼喜歡在球場上奔跑,你都只能選擇離開,離開可以讓你曾經可以安心踢球的學校。你只能把體力用在職場上,不過我沒有怪責你,我雖然不大認同你的行為,但我是必須支持你的決定。所有的錯都是我,如果不是我那天太衝動,一腳踢在對方守門員的心坎導致你被趕出場,你就不用揹負輸球的罪名。

不過,我必須跟你說,這只是一時三刻的不如意,你怎麼可以將我們都拖到那個不能回去的地步啊,如果不是你每夜花天酒地,將我也浸泡在酒精裡、埋沒在煙霧中,我是不可能跟你一齊在球場邊嘔吐。你吐出來不是早餐吃下的漢堡包熱奶茶,而是宿醉的烈酒煙灰,這一切都是你可以選擇的。你卻選擇了走最差最錯的路,然而既然走錯了就沒法子,我情願你一直錯下去,只要你相信,那條路就必定是一條光明正大的路,可是那一句「我老了」完全出賣了你。

「下一次再踢吧⋯⋯」為甚麼你不回答他,請你不要認老。你應該不甘心,就像中一輸球,又或中三失去正選位置時,那些年你的鬥志不但沒有熄滅,還拚命練習。可是你怎麼可以說出「我老了」這一句,你認輸了你服氣了,嘔吐完畢後,你沒有再上場,只是靜靜地更換好衣服,就走了。球場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你這樣跟我說,那怕我仍然渾身是勁,充滿鬥志,很想再證明一次自己。

我的靈魂,請你回答他一聲好吧,再一次擁抱你最愛的足球。請你相信大家,你靈魂和我肉體雙雙都沒有變老。

一題兩寫:兩老(麥樹堅)

作者親筆畫

(作者簡介:麥樹堅,過去因恆常跑步而寫《突圍長跑隊》,因製作模型而寫《雜魚又如何》。)

做完手術、猶有餘悸的多先生回家後,一度神經緊張。為確保肚皮的傷口癒合,出於好意,我們想檢查是否要塗消毒藥膏。多先生不領情,東躲西閃,滿臉不爽。

多先生不爽的樣子,米露看不到。米露右眼全瞎,晶狀體一片混濁,浮現病變膨脹的血管。幸好米露記熟家居的格局,和家具的形狀、位置,能在屋內小心翼翼地活動。我們不敢購置新家具,即使梳化殘破不全,好幾處露出發黃的棉芯。發病前,米露愛看電視,尤其追捧八點鐘的處境劇,例必於梳化上半坐半臥收看。米露左眼淚水汪然,估計僅剩一、兩成視力,日夜憑聲音分辨。

凌晨兩點,多先生竟然醒著,跑去廚房查察有沒有可惡的蟲子。樓下住客曾投訴多先生半夜的腳步聲嚇人,我們道明原委,懇求諒解,對方卻不通融。怎能給多先生穿厚襪啊,我們無奈。

蟲子入侵廚房,或緣於難以辟除的肉香。米露嗜吃禽肉,燜、燉、炸、烤……樣樣皆可,可惜牙齒掉落。我們怕米露鯁死,便將肥美鴨肉放涼,去骨剝皮,剁成幼絲,混少許開水調成羮,給米露舔著解饞。明知有害無益,還是選擇寵溺。

多先生則無蝦不歡,自從吃過新鮮海蝦,對急凍虎蝦不屑一顧。醫囑列明戒食海鮮,順便減肥,為免不和,我們偷偷去酒樓吃。然而拆過蝦蟹的手指沾染腥臊,多先生鼻子靈敏,知道我們在外邊吃過美饌佳餚,很難不發脾氣。

具暹邏血統的米露溫婉嫻淑,年輕時步姿款款動人,坐姿端正優雅。某年我們到泰國旅行,帶回一個手織小布袋,米露摟著不放,據為己有,實在出奇。

老房子不免小修小補:填充地板過闊的罅隙、髹油遮蓋雨後水漬等等,以前多先生從旁視察,樂此不疲。要是覺得好玩,可以推遲甚至放棄午睡。趁多先生晝寢,我們通常帶著樂悠卡、長者卡買菜和添補日用品。

回來時發現米露失禁,起初我們略有微言,未幾默默清潔善後,在米露活動的地方鋪設尿墊。我們上網調查紙尿褲的價格,並非吝嗇,是真心希望不需訂購。

日暮,我們時時攤開舊報紙剝豆、掰蒜、摘菜葉,多先生見慣不怪,呆在窗邊看街燈下輕鐵行駛,一列又一列,叮叮──砵!驅逐走得慢的行人。多先生已無大礙,精力卻大不如前。若逢打雷下雨,我們問,多先生,還記得那段到處為家的日子麼?多先生眨眼當作回應。

米露窩在梳化上假寐。往日多先生最熱衷監督我們做晚飯,此刻嫌我們手腳慢,轉而湊近米露,傍著小憩一下。一直以來,米露不允,會躲,會反抗,終於無力堅持。

多先生今年八十多歲,米露更老,過百歲算得上人瑞──不,貓瑞了。這個年紀的貓活得比人更像人。

一題兩寫:退休(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當他看見那道紅色拱門上面的掛飾,還有那對寫得東歪西倒的對聯,所有本來壓抑住的怒火就忍不住吐出來。「掛飾不合格,新年怎麼只懂得掛金錢葫蘆,金金紅紅,很土氣,還有怎麼不找街頭的黃伯寫對聯揮春,是誰的決定。」他的眉頭皺得隆起幾座小山,任誰都知道他不高興,可是人來人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上前招惹他。

他氣忿得如街外炒粟子鍋上的熱砂,又黑又紅,又熱又滾。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走過的人們都好像聽得清清楚楚他的埋怨。「怎麼我一退下來,大家的美感都差了這麼多,門換了色,燈又調亮了,還有那大大的金色的花,說是像花,卻又像顆種子。我還沒有退下來的年代,我們的店是號稱全區最美麗的,還獲得總行的稱許。怎麼我一退下來,所有所有東西都變醜了。」

沒有人敢上前招惹他,連望他一眼也不敢。大家都像知道他的脾性般,沒有人敢說上一句半句。他唯有繼續發自己的牢騷。「還有那本存摺,本身是黑色的,沉實不高揚,正好適合實業家。怎麼現在變得紅紅綠綠的。你們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讓總公司那邊的人點頭,一改風格,自此銀行一帆風順,營業額、投資力大增。現在紅紅綠綠的,說甚麼有朝氣活力,說到底就是定位不準。」

他的聲音好像愈來愈大,走過的人,職員好,顧客好都不敢瞧他一眼。大家都不想把麻煩惹上身,直至一個人緩緩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來。大家都鬆了口氣。「婆婆,麻煩到你了。」「對不起,老頭子就是放不下。」「放心,沒事的。」一名職員飛快地打開銀行的大門,讓老婆婆扶著他——前總經理離開銀行,回到他真正的世界。

一名顧客向詢問處的職員說:「你們的舊上司火氣挺猛。」「甚麼我們的舊上司。他是四葉草銀行的⋯⋯」「那分行不是已經搬遷了十多年嗎?」顧客看著職員掛在胸口的那個又像花又像種子的四不像襟章,暗想老頭的揶揄也不是全無道理。

一題兩寫:退休(律銘)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兒子,丈夫,父親,偶然寫詩。喜歡自己的工作,是和別人同行生命的一段路。另有筆名風緣。2001年,第一首紙本發表在《詩潮》。其他作品散見於秋螢/明報/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號外/字花/虛詞・無形/創世紀詩刊、亦有幸收於《瞧,他們的21 grams在飛翔》,《書在人在-在緊緻的密縫中閱讀》,《香港詩選 2013》。著有詩集《如今常存的》,《所望之事》,《沿道尋回》。)

「有啲野,你以為理所當然,原來,係經過一番掙扎,先變成今日咁。」泰叔在沉思。

泰叔明年就拿四十年長期服務獎,有一個獎牌和一筆獎金。他打算領獎後就辭職。從來沒有想過一做就做了這許多年。不是不想走,是一直沒有人入行,慢慢形成了一份責任,要捱下去。「有後生來,我教曉佢,就走。」一想就是四十年。他由泰仔到阿泰,後來變了泰叔。髮根都白了,不過再改又好像不太順口,大家還是繼續叫他泰叔。

「我做後生時,係唔一定要拆。」泰叔跟忠仔說。他喜歡忠仔,人如其名。泰叔深信忠仔一定會學到,也一定會堅持到有人接手。「以前多數土葬,無問題。」泰叔繼續說:「因為香港無地,開完藍田調景嶺之後好耐都無新地。好多人唯有燒。」又頓一頓。「幾年前,唔知邊個爐俾起搏器炸左,係炸左個爐。之後咪要拆囉。」泰叔不習慣解釋,其實,連跟人說話也不太習慣。如果在醫院,通常是實習醫生宣告病人死亡後,「順便」在病床做一個小手術移除起搏器。試過有病房職員忘記提醒醫生,遺體被移送到殮房。醫生唯有走去殮房,拉開冷藏庫,在已經冰凍乾涸的身體上動刀。當靈魂離開肉身後,皮膚失去彈性,可能要花更多時間才能將本來不屬於身體的異物除去。當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火葬,「順便」拆走起搏器便成了日常。

「試過有屋企人投訴。一早講明,土葬,病房同事半夜,發緊夢。人死左,又照拆。」泰叔若有所思,不知應否說下去,怕會嚇怕忠仔。「告上法庭呀!好似叫咩侵害他人身體罪,咁上吓。」泰叔頓了一頓。另一次是宗教理由,病者念佛茹素的,往生後要「助念」,好像是八小時。泰叔喜歡那黃金迦娑,維持肉身完整。人雖然往生,但他記得,大半天後脫下迦娑,肉身還有微溫,彷彿有神功護體的感覺。同事不知就裡去「移動了」往生者的身體,家人當然大發雷霆。泰叔喃喃自語:「驚嘛,助念唔完,都唔知會飄左去邊。」

泰叔決定放手讓忠仔做。想不到,第一天忠仔就求救,說給法醫警告。「噢,太耐無做,忘記提你。如果轉介法醫,就要特別小心。」再補充:「咩都唔好郁,包好膠袋,就夠。」因為屍體若有甚麼損傷,法醫也會紀錄,並且寫入報告。因此這類病者的起搏器不用移除,防止不必要的損傷,影響調查。忠仔問:「咁通常邊啲會搵法醫。」泰叔從沒有認真想過:「要搵咪搵,點知?」他沒想過問,也沒想過忠仔會懂得問。「若果唔清楚,就寧願唔好郁啦。少做少錯。」他以為自己一直這樣「得過且過」,其實別人眼裡的他不是。

「老實講,呢度得你同佢,做咩無人知,過到良心過到人。」泰叔最後的吩咐。他真的很累。覺得「過到自己良心」很卑微很底線。有時也會自責,畢竟生死都是大事,對於「那個人」就只有這一次。他有時會對著屍體說笑:「真係幫埋你呢次。」後來發現很多人連底線也沒有。都不知道是麻木了,或者工作就是工作,放工就安心放工的心態。泰叔覺得好像四十年都沒有「收工」,退休才真正放下。他眉頭終於可以鬆一鬆,頭也不回,回家安然睡一覺。心想:「唔知下次見面,忠仔仲認唔認得我。」

一題兩寫:假(徐焯賢)

當阿惠放下電話時,大門外就傳來鑰匙扭動的聲音。阿惠輕輕拭了拭臉,急步走進廚房,拿起尚未拆骨的鵝掌。大門打開,阿全走了進來,微微訝異:「你今天也這麼早?」

「是的,學生生病,課堂取消。我早點回來試試再做這道釀鴨掌,明天錄影不容有失。」阿惠盡量把語氣假裝得跟平常一樣,不徐不疾,「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回來,我現在預備晚飯。」

「不急。我明天要到日本出差。」阿全走進廚房,頓時令本來不是很大的廚房,變得異常侷促。

阿惠抹抹額上的汗,驚訝地問:「這麼趕急?」

「一年一度向總公司匯報,本來是四谷先生去的,但他患了肺炎,只好由我去。」阿全打開雪櫃,拿出一瓶啤酒。

阿惠吞了口氣,暗想這個年頭,還需要親自匯報,騙鬼麼。

「我要去五天。」他呷了一口酒,熱心地問,「你有沒有甚麼需要呢?面膜、化粧品用完嗎?有沒有廚具、刀叉需要添貨呢?」

「現在甚麼都可網購,不用麻煩。」她放下鵝掌,看著窗上丈夫的倒影,見他竟然不察覺自己的提示,再說:「我現在撥電話跟學生、製作公司改期,明天一起去吧!」

「不。我不但要去總公司,還要到不同分店考察。你才建立起名聲,不要隨便改期。下一次放假時,再陪你去吧!這次我去東京,我們都去過多次,下次去你未去過的地方。」阿全看著妻子的背影,再看看流理台尚未處理的鴨掌、鮮蝦,平靜地說,「你不要太辛苦,我們外出吃吧!」

「不,我很快預備好。」阿惠說,「你還要執拾行李。」

「說得對。」阿全轉身離開廚房,從睡床下找出一年才用幾次的粉紅色大行李箱。那是他們為了蜜月旅行購買的,是一個可以放進兩人替換衣物的行李箱。不過隨著疫情蔓延了三年多,這個大行李箱已經很久沒有出動。阿全打開這放滿換季衣服的行李箱,樟腦餅的氣味立即撲鼻而來。

他忍不住擦擦鼻子,又走到廚房,說:「我去買個行李箱。」

「好的。」阿惠吞了口涎沫,「你順道去買兩餸飯。我替你執拾吧!」

他點點頭,開門離開。她走進睡房,看見那仍未放回床下的行李箱,記得當初買這箱子時二人的話:「買一個大一點的,以後都是我來推行李。」「多一個行李箱不是可以多裝點手信嗎?」「到時候手挽吧,反正去到哪兒,都是我倆一起去,一個大的才方便。」

一起去麼?你剛剛不是說陪我麼?到底甚麼時候開始一起去旅行,變成陪我去呢?

阿惠打開手機,看著友人傳來的短片,是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餐廳裡的旁若無人、卿卿我我⋯⋯「阿強說你老公訂了去東京的機票,兩人的,但女的不是你」「他一定會說是公司派他前往」

阿惠看完短信,呼了口氣,心想這友人真多管閒事,她早知道丈夫有外遇,一直假裝甚麼都沒有發生,反正大家早沒有感情,「相敬如賓」不是很好麼。現在連你、阿強都知道,應該很快通天,真可惡,已經不能再裝傻,扮作幸福小奶奶廚神。枉我上星期錄影才說什麼綁著男人的胃,就可以綁著他的心。

她一面把自己的便服放進那粉紅色的大行李箱內,一面想:明天錄影時一定要哭出來,還要跟大家說這是他最喜歡吃的菜。

一題兩寫:假(孔惠瑜)

(在讀研究生。即將出版個人長篇小說集。)

「好心你啊放下假啦,做乜鬼翻咁多工。」

7:47。

他關掉手機屏幕,利落地在表格上寫下時間和簽名,「由你嚟講好冇說服力喎。」他捧起擺在櫃枱上的紙袋,隔著玻璃向校務處秘書道別——她下班的時間是4:30,可她卻還在這裡。

他背過身,用肩背頂開學校大門,與保安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他沒有考慮過要不要出聲說再見,反正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學生見到老師校工時都不會打招呼,一不如意便粗口橫飛,他敷衍般的點頭,在這裡倒是像行了個大禮似的。

他還記得放假前他派回給他們的作業,前天讓他們拿回學校,昨天只有兩三個人帶了,他把剛剛收到的那疊作文摔在桌上,班房靜了下來。他聳起肩膀,笑著求他們記得帶回來,「各位老世,小弟過幾日要查簿啊,勞煩曬啊吓。」三催四請,第二天還是只收了一半。

「係咁㗎啦——嚟嚟嚟,食塊餅先,日本度買㗎。」

他接過隔離位老師派的手信,哇,多謝,咁有心啊,然後把餅乾放在一旁,他繼續修訂著第三份測驗卷的題目,肚裡發出連綿的咕咕聲,距離下一節課還有七分鐘。

還有三班的作文要改,放學後還要開會,還有閱讀週,還有課後輔導,還有還有還有——「仲要記得笑。寬容啲,唔好鬧,啲學生唔嚇得㗎。」係嘅,知嘅,他躬著身,發出乾澀的笑聲。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像是在推開一道大門。

「依家啲後生呢。」秘書小姐又一次收回了簽到簿,又一次搖了搖頭。他有時會跟著搖頭,記起他讀書時的老師也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口中。他記得那人在紙上龍飛鳯舞的任心橫批,以及那卡着陳年老痰的喉嚨:「你唔係想同我講你老竇真係病咗啊?你問下你啲同學?問下哈——哈咔——邊有人信啊——」

他看向講台下一個又一個的髮旋,無意識地伸手抹去臉上被沾上的口沫。接著他便被那人叫了下去,換下一個人上台。

他的學生也是這樣,作文裡充斥著各種從補習班學來的情節與情感。阿媽在自己發燒時照顧自己,自己感動落淚;阿爸患了癌症,自己每天下課都到醫院照顧他;阿爺老死、阿婆遭遇車禍、家姐昏迷、細佬失蹤。

他在作文紙上凌空批無數個「假」字,中學時總被老師扣字體分的字跡,在短短一個學期就練得一手漂亮的行書。

他有時會一邊批改一邊無聲地念着自己想寫的字,飯粒有時會從嘴腔與牙齒間溢出,他用外賣餐具附送的紙巾擦着紙上的飯印,在家裡他仍低着頭,習慣於掩飾自己𪘲起牙的猙獰模樣。

「咔——咔——」,大抵是從早上起來便沒有講過話,他低頭小聲地咳著喉裡的痰,又像是在默念他從來沒有寫出的文字。他刮走作文紙上乾掉的飯粒,肚子咕咕地作響。他摸索著枱面,才剛抓住那個包裝精緻的餅乾,便被同事給喚了過去接電話,office搵你啊。

「你嗰班嘅XXX同學啱啱打嚟請假。」秘書小姐說。

他把話筒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空出雙手撕下包裝紙,嗯,然後?

「話佢屋企人走咗喎。」

他歪著頭看到座機電話的時間,7:47。

他把餅乾放進口中。

距離早會還有十三分鐘。

一題兩寫:希望是我(徐焯賢)

「我不用你來管教⋯⋯」兒子說完這句話後,就奪門而出,留下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裡。我回頭看著你,心裡痛極。

你徐徐呼了口氣,說: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的身體⋯⋯

我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我和你都知道說話不能讓已發生的事實變成從沒有發生過。生命就是如此,我們只得咬牙撐下去。

我走到兒子的書桌,看著成績表上的評語,回想老師早上說的話:「陳生,小若的成績在這幾個月一落千丈,你要好好留意他、關心他。」

留意他、關心他?小若是我的命根,我所有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老師竟然說我沒有留意他。你說,是否很荒謬呢?

你是否用錯了方法呢?你問。

甚麼用錯方法?我問。

你有多久沒有稱讚他呢?你說。

我也很想稱讚他,但他事事都做錯,人又懶惰,連每個早上起床刷牙洗臉都要三催四請,每晚都只懂得玩手機,功課老是欠交。你當初是怎樣令他聽教呢?我問。

他畫畫不是很用心嗎?你反問。

但畫畫不能幫助他入讀優秀的學校。我說。

為甚麼要入讀那種學校呢?你的語氣令我頗為震驚。

這不是我們當初的約定嗎?你知道嗎?我一直很辛苦。我不自覺埋怨。

對不起。你說。

我看著你,忍不住徐徐嘆了口氣:多希望我們能夠換轉,放下重擔的是我⋯⋯

你沉默。我也沉默。

我知道我說錯了話,徐徐拭去自己臉上的淚。

你也伸手想拭去我的淚水,可惜你的手永遠觸摸不到我的臉。

我嘆了口氣,想起幾個月前在病床旁的情景,你努力地想伸手撫摸我和兒子的臉,可惜你連半分力氣也沒有,我們只能捉著你的手,把臉靠過去。多慶幸仍然是有溫度的手,我強忍著淚水,心裡不住在想多希望躺在床上的是我。

你像洞悉一切,微笑說:「我可以放下重擔,不會跟你換的。」

兒子說:「媽媽,老師說我那張畫很有機會拿獎,你一定要看我拿獎。」

你溫柔地點頭。

我看著書桌下的獎狀,想起兒子前陣子曾說要拿獎,我卻敷衍地說:「拿甚麼獎,媽媽不是要你努力讀書嗎?」

對不起,我原來一直忘記你的溫柔。

我會好好照顧小若。我說。

你溫柔地點頭如昔,然後消失在我們的房子裡。

一題兩寫:希望是我(林逆)

(畢業於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系,自由工作者,怕悶,以非全職身份遊走於不同職業之間,包括編輯、手作導師、文化推廣工作等。近年多於不同中學教授創意寫作,閒時看心情創作。)

目光離不開她,生怕就在眼睛開合之間,她就這樣消失在視線中。

睜眼,光攝入,幾乎充斥了整個眼眶。一隻手,是的,擁有我從未遇見過的雪白,猶如沐浴在聖光之中。就突然地,應該形容為,是毫無預兆地衝入我本來了無生趣的視線範圍內,卻又在剎那間略過。

還未來得切看清眉目,我想拉著她,我想大叫,不要走!但沒有任何行動,也不能有任何行動,就這樣看著她遠去。自此之後,那雪般白的顏色,我生平都未能再遇見,也未能再忘卻。

生命是如此的神奇,我本來已經死寂的心,又能再為這個人而狂跳。回過神來,我發現剛才又陷入了第一次與她相遇的瞬間。

「翁⋯⋯」

晃眼的黃色燈光將我拉回眼前的景象。

街角的燈每晚都會在六點亮起,那鎢絲震動的聲響像鐘樓般準時。昏黃色的街燈在夜色的深藍裡渲染開去,大街和每戶的窗台稍稍被染照出牆身原來的橙紅色。但燈光一路蔓延開去,逐漸在小巷盡頭消失。路,又再重新被黑夜包圍。

根據我多天的觀察,這條小巷,應該就是圍繞著這大樓最不惹人注目的地段了。

剛好滿一個月。

我整個人都懶散地徬住外牆,就算被發現,我也能以身前的推車作為掩飾,這是我特意向擺市集的朋友借的。我摸著掛在推車玻璃櫃前的紙牌,是用黑色馬克筆寫的:「無添加麵包(嬰兒可食)」。

大概沒有比我更隨便的小販了,我掃向櫃裡的三兩個麵包。

不希望有除了她以外的人能吃到我的麵包。

每天親手為她而做的麵包。

可惜她從來沒有出現,我很清楚我所在的這個位置,她不會經過。只是抱著一絲希望想見見她。會不會,總有一天她會經過。那些麵包,在未曾被丟下之前,也能有機會被她的小手握著,被她的口和喉嚨嚥下,再在胃中消化,成為她的一部分⋯⋯

她出來了!我的目光從玻璃櫃邊的紙牌移到大樓一層的窗台邊。

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會被帶出來透氣。再一次,她微閉起的眼眸和臉上透露的笑容,潔凈了我的心,構成了所謂的純潔無瑕。

「呼。」儘管這一個月,我幾乎每天都會以這個角度凝視著她。但無論看多少次,我的心都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深深地治癒。多麼希望,多麼希望能握著她那雙小手的人⋯⋯是我!

已經三個月了。

大樓地下的Cafe最近頻繁地出現一個男人,每次來都會穿黑色西裝,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就他們談話的內容聽來,男人應該是個玩具公司的老闆,似乎能為她帶來不錯的生活⋯⋯

是時候放手了。

被眾多玩具陪伴下,她長大時應該都不會感到寂寞了吧。終於,我下了決定,就這樣看夠一年吧⋯⋯直至一歲。

雖然,自簽下「代母協議書」到她從我身體落地後,我們就應該再沒任何關係了。

一題兩寫:外賣(徐焯賢)

這陣子,實在很多很多人告訴我,失業了或者開工不足,轉行做外賣派送員。他們或駕車,或步行,跑跑走走,收入竟不比過往遜色。曾幾何時,只是散件的工作,如今變得甚有規模,成為了不少朋友解燃眉之急的救命符。我一人生中喚得外賣最多的兩個年代,一個是疫情下的今時今日,另一個要數到世紀初在書店工作的日子。

我不是那種喜歡四處跑動的人,如果沒有朋友來找我吃飯,我情願拿出滿是污漬的外賣紙,撥通電話,點一客炒飯、焗豬扒飯或味菜豬肚飯,外加一杯凍檸茶,食肆當然比書店熱鬧得多,每次喚外賣至少要重複兩至三次,還要小心翼翼不要說錯門牌號碼。那時候送外賣的,通常是些上年紀的叔叔伯伯。我和店員每次都慣例多預備兩三元作為打賞,他們收到後都會露出愉悅的笑容。現在點外賣當然變得十分簡單,簡簡單單對著手機熒幕就可以,但我從不用外賣軟件,因此「對外工作」都交給朋友或同事負責。有好幾次外勤到其他地方,適逢午餐的時段,人人各自喚外賣的時候,我總是望向朋友。從朋友的神色,不無發現把我當作史前人的匪夷所思。

我喜歡王良和的文章〈歌者〉,他從街頭的歌者身上看到他們的共同點——都是會歌唱,分別是歌者用歌聲,王良和用詩歌。我當然也用詩歌散文小說歌唱,但同時更是一名外賣員。不過我送遞的不是香噴噴的食物,而是各式各樣的寫作課程。記得還在書店工作的時候,一位老師向書店店東詢問有否寫作班導師推薦,店東立即介紹當時已經出版了數本書,但從沒有教過寫作班的我。就是如此,我在當時叫喚得外賣最多的地方,展開了另類「外賣員」的生涯。當年教授的第一批學生如今已經成為了中文科老師,不止一次邀請我到他們任教的學校教授工作坊。

每次外勤工作,我總喜歡點各式炒飯,揚州炒飯、鹹魚雞粒炒飯、福建炒飯,朋友多多少少會認為我是飯桶,或貪炒飯的鑊香。炒飯於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我之所以點炒飯,大抵是這種飯食不用「骨肉分離」,也不用苦惱湯汁的處理。每次看見朋友的外賣不是雲吞麵,就是排骨炒河之類有殘餘的菜式,腦際總不期然浮起他們打翻湯汁手忙腳亂的情景。這幾年除了自己到不同地區學校教授工作坊外,也開始帶作家朋友、新秀穿梭各學校,介紹給不同的老師,有時候更要為他們預備教材。有一天準備教材時,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由一名外賣員,變成了一名廚師。當然在設計教材時,我會告訴導師隱題詩、續寫微型小說容易讓學生有滿足感(中四、中五同學還記得〈霧星期〉的續寫嗎?)。這些妙法,跟炒飯的便利,都是多年經驗所得,願它們也在寫作旅途上幫到你。

一題兩寫:外賣(李日康)

(照片由作者提供,當日作者在日本京都進修時,有時會在鴨川河畔開一個人的試食會)

(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哲學博士。文學雜誌《字花》編輯及大專講師,教授創意寫作、文學及文化科目。近年動向包括擔任青年文學獎散文初級組評判(2021)。散文、小說、評論見於《明報》、《經濟日報》、文化評論雜誌《Sample樣本》及多種結集。著有個人散文集《流雲抄》(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年))

我想起這樣遙遠的外賣。

2018年,那時世界和平,我前赴京都進修及蒐集博士論文的研究材料。脫離遊客身份,以住民身份居住下來,自然面對不少文化落差,其中一項,是京都人甚少在路上進食,亦即是我們香港人十分習慣,甚至嚮往的「掃街」。撇除祗園、四條及新京極一帶的外國人旅遊區,其他京都府區域基本上罕見「掃街」。邊咬麵包邊走路,恐怕只會出現在動漫情節,現實生活中大多會惹來奇異的目光,認為你不得體,不禮貌,認定你是外人。

或許是獨在異鄉的小小落寞,加上「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對方」的小小無賴放肆,那時我到超巿購物,往往會一併多買點零食糕點雪條之類,在回家的路上,又往往刻意拆開一枝雪條,或者其他,讓包裝紙內面的銀色往外瓣開,好像特意叫暗夜行路的下班族看見。有時中午閒來無事,有點情緒,便會買一大包豐富的便當,走到鴨川河畔旁若無人開自己的試食會。心想:「這樣和緩舒爽的好風光,竟無人一起在這裡吃飯,實在太可惜,你說是不是呢?」沒有人應答,那就是我當時的小自由。

正當我懷想着不過數年前的氣淑風和,當中情節帶點落寞、帶點感觸而最終獲得意料之外的圓滿,就在此時,我勾起關於「外賣」回憶的同時,我本人,肉身,其實正身處觀塘某座老舊工業大廈的停車場。本來我要前往某單位工作,但早到了,辦公室沒人應門,手上外賣的可口程度已隨邊際遞減定律流失太多,而且工作與錄音廣播有關,也不方便待到開始工作前才匆忙吃用。於是,我就在停車場內一條違和感強烈許是拆遷小學丟棄出來的老木櫈上開始進食。停車場旁邊的側門通往某個連鎖酒樓集團的工場和寫字樓,我正面朝向的電梯分成「人?」及「貨?」,停車場窄長而深處缺乏日照,只有更亭微薄的泛藍光管,閉路電視九宮格總匯的灰,以及神檯上照耀關帝的一臉紅燈。

飯盒已失去溫熱,但算不上涼。我一邊吃一邊和上落進出的人打個照臉。看更在我面前踱步打探,躡手躡腳有點不好意思,明知道有個人在吃飯而問他「你在做甚麼」肯定不是聰明的說法,但他也不無戒備。有的人視若無睹,或更準確的說法是若無其事。謝謝。有的人錯愕。是因為我在不恰當的場所做不恰當的事?還是因為我在不適當的場所做恰當的事情?香港法例沒有限制巿民在停車場進食,如果因我驚咤,為甚麼不因午巿堂食如常而驚咤?我不明白。

究竟是誰──或者不應該以擬人和人格化的「誰」來稱呼──是甚麼,使我們的生活改變?

事實上外賣毫不難吃,如果以性價比來說,甚至很高、很好吃,俗諺「賤物鬥窮人」,大概便是這種意思。

雖然吐糟,但我並沒有過得很苦。我在停車場吃外賣的同時,我從前讀博士學位時認識的烏克蘭友人正身在烏國首都附近,他說,I am ok for now.

我僅希望他肉身完整安好,而完全不敢想像他的食用,以及在日後,在避難處,在一口離鄉背向的井,他一切所食,是否仍有內外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