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兩寫:漫畫教學(徐焯賢)

上學期跟中三學生上了兩節主題是場景的創意寫作課。在第一節發了一份頗有趣的習作,學生先在1-6及A-F各選一個心水數字或字母:1-6是心情,包括後悔、自豪等;1A-F是場地,包括試場、輕鐵站等。學生事前不知道選了什麼,到我揭開答案後,他們才得知要寫什麼,當中不無有趣的組合,如恐懼電腦旁、傷心試場、自豪輕鐵站。部分自稱有「選擇困難症」或想挑戰自己的學生,在我慫恿(或威逼)下,會選上7G——「開心地獄」。旁觀的學生聽見有同學要挑戰這難題,都顯得頗雀躍,當中不無幸災樂禍之意。我也很愉快,但同時也很困惑,愉快的是能提高學生的寫作興趣,困惑的是每次我舉開心地獄的成功例子——漫畫《鬼燈的冷徹》時,學生紛紛表示沒有看過。從他們的眼神裡,不無認為此作是上世紀出版物之意,差點冷卻了我用漫畫教學之心。

每個人都有不能抗拒的事物,我也有不少,其中一種就是那些「故事中有故事」的作品,往往因為被故事中的故事吸引,而忘記了睡覺,在書海或網海追尋它們的原材料。《鬼燈的冷徹》是以日本地獄為背景的故事,主角鬼燈是閻羅王的輔佐官,幫助他管理地獄。與其說是漫畫,我更認為它是一本認識中日印,以至世界各地地獄知識的作品,另外,還夾雜了不少民間故事。作品內的大部分角色來自日本,當中還有些來世界各地的古籍和名著。我們熟悉的有桃太郞、金太郎、牛頭、馬面等;不熟悉又有趣的人物如唐瓜、茄子、芥子等等。

桃太郎他們的故事,我就不多說。唐瓜、茄子為什麼有趣呢?據說他們的名字是來自日本中元節祭祀祖先的習俗——精靈馬。唐瓜,即我們常稱的青瓜或小黃瓜。日本人在祭祖時會把四枝竹籤或竹筷插在小黃瓜、茄子之下,令它們看上像牛或馬,據說是讓祖先往返陰陽兩地之用。一般認為小黃瓜是馬,是祖先從陰間到陽間的工具,茄子是牛,是祖先從陽間回到陰間的交通工具。馬跑得自然比牛快,當中不無期許祖先早點回來,而遲點離開的意思。

芥子則是兔子,本來是日本童話《咔嚓咔嗦山》的主要角色,在童話中牠為替老婆婆報仇,而與狸貓結下深仇,這在《鬼燈的冷徹》也經常提到,也把牠塑造成孔武有力的地獄獄卒。那一夜,我看到芥子那一節漫畫,被故事所吸引,就忍不住在網絡上搜尋《咔嚓咔嚓山》的故事,方發現原來為了照顧現代兒童心理,故事改得親切得多。

我是很喜歡那種故事內另藏「作品」的著作,無論是直接引用本來的作品,還是只取部分作為素材。因此有一段日子,我在電視機旁守候《玻璃面具》的播放,被那些劇中劇——《茶花女》、《小婦人》、《咆哮山莊》——深深迷倒。我應該不是獨特的一個,相信有些讀者是讀了《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首個故事後而對歌劇產生興趣,近年則應該有不少觀眾看了《玩轉極樂園》而對墨西哥亡靈節有初步認識。世代不斷變化,我們愈來愈受影像、圖像的影響,無可避免地將不少時間放在它們之上,不過別忘記他們最原初也是來自文字。假如有一天,你碰到有趣的作品,拿起你的手機或電腦,查一查當中的「淵源」,說不定你也能像我一樣寫成這篇作品。

一題兩寫:漫畫教學(唐睿)

Photo Credit: Christophe TONG Yui

(薪傳文社社員。曾獲大學文學獎詩、小說獎及青年文學獎散文、兒童文學等獎項。香港教育學院教育學士 (主修美術) 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比較文學碩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小說《Footnotes》曾獲「年輕作家創作獎」,及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現為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另譯有《行腳商》(散文)一書。)

課堂結束後,W 興高采烈地來到講壇前面。

我在課上所提及的動漫,對於學生一代來說,可能已經有點舊,但 W 對部分作品的內容,竟然知之甚詳,這不禁讓我有點意外。

「是的,我師父也曾向我推介過這些作品。」

原來W 在校外,也通過各種渠道,學習寫作和攝影。

文圈有不少認識的文友,都在教寫作,於是我想,W 的師父,會不會恰巧是哪位認識的朋友。

「你恐怕不認識他,嚴格來說,他並非文圈中人。」

但我還是禁不住好奇,繼續追問,於是 W 說出了一個名字。

那確實並非文圈裡的朋友,卻是我知道的名字。

我立即問 W ,他怎麼會認識這位師父。這倒輪到 W 好奇我怎麼會聽過他師父的名字。

「他是我中學的師兄。」我說。

「噢,你原來也在那裡畢業。」W 說。

事情愈來愈玄……

我們的中學,並非那種一提名字,就會讓人發出「噢,原來是那間」的名校,但聽 W 的語氣,他彷彿對我的中學非常熟悉。

「那當然,我在那裡長大。」

母校是一所教會學校,經 W 這麼一說,我開始思疑,他和家人,會否恰巧就是母校教會的教友。如果屬實,那真是太巧了,因為據我所知,母校教會的教友為數並不算非常之多,能夠湊巧讓我在課上遇上的機率,可說是非常之低。

然而,現實竟比我想像的更離奇。

「我爸爸是那裡的老師。」被問及跟我母校的關係時,W 理直氣壯地這麼說。

竟有這麼巧恰的事?我順理成章向 W 打聽他父親的名字。

 

那真是個久違的名字……

 

W 的父親並沒有任教過我,而且就在我入學的翌年左右,他就轉職到其他中學,然而這位老師的名字,卻因為一些事情,鮮明地保存在我的意識之中。

 

現在的中學如何,已經不太清楚,但那時中學的操場早會,是會有突擊檢查儀容和書包的環節。香菸、色情書刊或者其他違法物品,當然是絕對不行。然而,在那物質遠沒有今天豐富,娛樂生活仍然非常仰賴實物交流的年代,同學之間,有時為了交流興趣——特別是流行或次文化方面的興趣,卻會冒著被記過和沒收的風險,偷偷帶上一大堆今天回想起來,可能均屬無傷大雅的「違禁品」回校。這些東西包括Walkman 或者Discman,錄音帶和CD;潮流雜誌或者唱片;明星海報和照片;遊戲機、遊戲匣帶,電玩周邊產物,乃至曾經風靡一代人的——「他媽哥池」養雞機;此外更為大宗的,相信就是從動漫屋租借或者買入的漫畫和錄影帶,還有海報、閃卡或者首辦模型等數不盡的延伸物品。

 

對於剛入學的中一生而言,總難免會遇上這樣的倒霉日子。

當你跟幾位剛開始熟稔的同學,三三兩兩,男男女女,捧著排球,興高采烈,準備在放學後的操場聯誼一番之時,竟發現無論是有蓋或沒蓋的操場,均已被校隊佔用,而狹仄校舍的邊緣地帶——操場邊的走道或者後閘旁邊的廢棄物料場,也早塞滿比你們高一到六年的前輩時,你們實在不得不冒著被屋邨童黨騷擾的風險,到學校附近破敗的球場,一圓那卑微的願望。

 

排球懸起在半空時,你忽然想起,《龍珠》裡的孫悟空,已搖身一變,成為傳說中的超級撒亞人好一段日子,於是你就到邨裡的書報攤,將那搖搖欲墜的娜美星,搬到球埸一角搖搖欲墜的長椅上仔細端詳。奸角菲利被自己的傲氣一刀兩斷的瞬間,你瞥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身影步進球場。菲利的太空船,原來已破損得無法啟動,悟空哀傷地對你說,要爆炸了,眼下是逃不掉了。結果,你只好乖乖讓巡邨的訓導老師扣押你的漫畫,並答應在翌日的小息主動到教員室投案。

 

你其實曾經暗自盤算,要不要悄悄逃掉。因為,對於從未任教過你的老師,即使在校內再次碰見,他恐怕也無法將你一眼認出。只是,考慮到罪加一等的可能,你最後還是老實帶著手冊,踟躕地踱到教員室,等候發落。

 

「我翻了一下書的內容,裡面並沒有甚麼不良意識。」

你頓時鬆了一口氣,準備把一早翻開的手冊闔上。

「不過你穿著校服在邨裡無所事事地留連,多少還是會損害學校的形象……」

好吧,剛才手冊翻開的那頁是……。

「這次我沒打算寫你的手冊,但在交還漫畫給你之前,我想你先給我寫一篇作文,談談看漫畫的好處與壞處。」

 

那篇有關漫畫的作文,到底寫了甚麼,已經亳無印象。翌日取回漫畫的時候,我只記得,這位從未任教過我的老師,跟我上了饒富意義的一課。

相對於恫嚇,教育的意義,其實更在於幫學生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吧?

離開教員室之後,我一路翻著我的漫畫,然後將它帶到了我的寫作教室,並且胡里胡塗地,遞了給老師的孩子。

W 翌日跟我說︰「我爸竟說他已毫無印象。」

這是在所難免的。

那篇有關漫畫的作文,少說已經丟失了二十多年,文中到底寫了些甚麼,我們肯定都已毫無印象。幸好漫畫的其中一項優點是,它會不住地為我們講述故事,在文本之內,還有之外。

 

一題兩寫:渡輪(徐焯賢)

Photo Credit: 蘇偉柟

從小時就覺得乘坐渡海小輪是出於「實際需要」,譬如要去如長洲、大嶼山、坪洲這些當時沒有陸路交通可抵達的離島;又或避開塞車如從中環乘船回屯門的家。渡輪從來是我的第二次選擇,這種想法一直維繫了好一段日子。當然,我這種想法是受制於實際的地理因素,隨著填海工程的不斷展開及完成,碼頭離巿中心愈來愈遠,前往碼頭先要走一大段路,離開碼頭前往目的地甚至要轉乘別的交通工具。選擇坐渡輪,絕對無法滿足其他實際需要:快速或「點到點」。

我少坐渡輪,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我會暈船,而我的暈船跟一般人暈車暈船是完全兩碼子的事。通常的暈車暈船是即時發作,在車上或剛下車,頭暈、反胃、嘔吐。然而,我不知道我的那種情況該否稱之為暈船,它往往是延遲半天後才發作。沒錯,人會遲到,車船會遲到,我的暈船也有好一段日子是「姍姍來遲」。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中五會考後大半班同學一起去宿營,男男女女在中午過後浩浩蕩蕩由中環乘船至梅窩,再轉乘巴士到塘福。吃過晚飯,大家正玩撲克玩得異常投入之際,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面色慘白。同學問我有甚麼事,我說暈船了。大家都很驚訝,怎麼有人會在半天後才暈船。我也不知道理由,只知道這是第一次發作。我躺下來,閉上眼,耳畔就是海浪聲,整個人像置身大海之中。那一刻,我就是渡輪,隨著浪濤一起一伏。後來,這種情況出現過幾次,但有了第一次經驗後,我通常乘船後會早早休息,果然趟下不久,海水就從四方八面拍打過來,一下子又把我拖進海中心。再後來,事先吃暈浪藥,再後來,大抵習慣了,不吃藥、不暈船。

我這幾年也會乘搭渡輪,通常不是出於實際需要,而是每逢完成工作後發現身處在碼頭附近,又不想乘搭巴士、地鐵。當然,應該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就是不想被困在石屎森林裡,想喘一口氣,最佳方法就是走向海邊或走進海裡。碼頭離巿中心遠了,不大方便,但也有好處,就是在前往的途中,可以享受沿路的風景,那怕旁邊是爛地,是地盤,或許有了海的相伴,總覺得它們變得可親可愛。

我喜歡坐在船的下層,一來好像便宜點,二來跟海更貼近,三來海水味、氣油味交織出來的粗獷味,令坐船的真實感大增。當然讓我最享受的是海風迎面的吹拂,看著陽光打在對岸的景物,一起一伏,雖然很多時候只是十分鐘左右的船程,也覺心曠神怡、精神爽利。其實,「實際需要」不一定是快速或「點到點」,在船上的體會也算是一種吧,這應該是小時候不曾發覺的愜意啊。

一題兩寫:渡輪(趙曉彤)

Photo Credit: 趙曉彤

(趙曉彤,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從事文學寫作及文學教育工作,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主要創作小說、散文及非虛構故事寫作,專欄見於網絡創作平台Storyteller有小說專欄及《明報》時代版。)

自從搬到離島,我常常都在趕船。有時是因為「出門口拖延症」發作,不到最後一刻不肯出門,結果只能沿路奔跑,祈求渡輪不是準時開出;有時是準時出門,可是沿路好山好水有貓有鳥,一遇見忽然盛開的花叢,或是看見可愛的野貓在路邊伸懶腰討摸,我就停了下來,拍一輪照片,忽然想起——我是在趕船!!!立即跑往碼頭。

如果不是趕船,我不會常常都在跑步,有次追船扭傷了腳,去看跌打,醫師說這樣忽然跑起來是很易扭傷的。有次不知為甚麼扭傷了腳,跌打醫師問我做什麼來,我說我只是走路就扭傷了,走路原來這麼危險,醫師說有什麼出奇,一個人站著坐著都會弄傷,何況是走路。

渡輪有快有慢,我常常坐快船。慢船其實只是比快船慢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可是船費便宜一半,母親覺得一天的來回船費差價已夠吃一頓飯,很堅持要坐慢船,而我則是出門後很想快點到達目的地,下班後又很想快點回家,總是處於一個很趕時間的狀態,幾乎是只坐快船。雖然這種趕時間的心情和離島的慢節奏形成奇妙的對比——如果趕時間為什麼要住在離島呢,我只能說我在城市長大,無論如何身上都有城市人的影子,所以島民有時不計回報做一些美好的事,我會問他們一些功利的問題,這是城市價值觀在我身上的烙印。

從前為了消磨船程,我常常買麵包或是買飯盒去坐船,在船上渡過早、午、晚飯時光都很不錯,有海景相伴又可以慢慢吃。自從疫情就不能在船上吃東西了,我改為帶一本書坐船,來回島嶼都在看書,最初不覺得有什麼好處,反正我更喜歡坐在家裡的沙發看書。後來搬回市區一陣子,發現我一本書都沒有看完,就明白渡輪真是一個很好的閱讀室,把我這種不專注的人鎖在船裡看書。

渡輪也是我的寫作室。自從買了一部輕巧便攜的小電腦,我就很習慣在趕稿前坐船,有時只是寫到一半就泊岸了,我會覺得快船未免太快,而稿件寫到一半是很難暫停再續的,只好在碼頭尋找一張椅子繼續寫作。我也常常在渡輪備課,反正坐渡輪有的是時間,而我總是拖延到最後一刻才做正經事,後來短暫搬回市區,我如常每天睡到最後一刻才醒來,趕著出門,一上車才驚覺沒有座位給我備課。

夏天限定的渡輪節目是船尾觀鳥。為了觀看追著船尾吃魚的一群群燕鷗,我在夏天會坐慢船,留在船尾看著渡輪慢慢駛離群山包圍的海灣,很快飛來一大群鳥,牠們可以一直跟著船速飛行,直至渡輪靠近港島,途中不用休息,非常厲害。從前只有寥寥數人在船尾看鳥,後來一到夏天,船尾都是觀鳥的人,找到一個空位也不易,所以發現了美好的事物,我不是每次都想告訴別人。

一題兩寫:海(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那是比海還深的思念。他知道。A也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我們都知道很多事情,卻沒法去改變它。A經常說,我們一直處於停滯的狀態,這次出國是很好的機會。是嗎?他不想離開,他剛剛受到上司的賞識,升職在望。那麼,你留下來。於是他留下來,別無選擇。是否別無選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二十年後的某個晚上,他一定會覺得後悔,但這一刻,以至很多個晚上他都會選擇忘記這件事,這一個女子。

不過在未忘記她之前,他們仍保持線上通訊,他也開始發現有很多與她一樣的朋友,滯留在異地,而未能回家。B也是其中一位,她的合約本來在上年已經到期,但疫情爆發後,她選擇留下來。她是他的中學同學,過往沒有太多交往,求學時期可能連話也沒說過,好像是在同學聚會後大家才交換通訊方法,純粹禮貌式交換那種。

那一天,他看見B背後的意大利風景,就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在威尼斯嘛,真好。」「不好,全城封閉,那是舊照片。」「是嗎?」「是的,我在這裡已經比原定時間留多了個多月。」他們的話閘子就此打開了,那是A提出分手後的第28天,如果是二月的話,可以說是一個月之後的事。自此,多少個失眠的夜晚,是B的話拯救了他。他仍然記得披著棉被聽著B分享在法國南部吃豬雜丸的情景。「外國人吃內臟嗎?」「為甚麼不吃呢?」他覺得不可思議,B像打開了他的世界,這是A從來不跟他說的話。

日子是如何度過,他並不知道。全城的人也不知道,在家工作、網上開會,沒有煙花、沒有旅行的日子,人們過了一天又一天。他慶幸還有B跟他分享異地的風情。有一天夜晚,他買齊材料,跟著網上的食譜,做了幾顆豬雜丸,還學著KOL裝模作樣地拍下照片。他打算跟B分享,可是等了一整個晚上,他還是等不到她上網。他開始擔心,上網看新聞的時候不期然翻到歐洲各地染疫和死亡人數。

他著急,但沒有甚麼可以做。他下了樓,沿著海邊散步,剛巧看見一名女子對海大喊,她脫下口罩,叫聲很嘹亮。他隱隱約約聽到一個陌生的法國名字,和一些思念的話。他也想跟著她呼叫,但他沒有,他的教養告訴她,海是用來游泳、橫渡,不是拿來呼喚,他從不相信對著大海呼喊,就可以把話傳到遠洋的傳說;更不相信叫喊完後,心情會變得輕鬆點的講法。

過了三天後,他終於收到B的信息。B說:「我跟他分了手,他說分開太久,感情淡了,分開吧。」似曾相識的話再一次呈現在他的面前,他的心竟然很痛很痛,過了很久很久很久後才跟她說:一道門關上,另一道門就會打開。當天晚上,他開始構思說服上司讓他到歐洲公幹的借口,甚至有了假如上司不批准,就自己成立公司遠走他鄉的打算,當然這夜入睡後,他做了一個邊吃豬雜邊對著大海叫喊的夢。

一題兩寫:海(鄒文律)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鄒文律。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現為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THEi)語文及通識教育學院副教授。創作以小說和詩為主。喜歡優雅的天鵝和呆萌的水豚。)

港島東面的辦公室望海,陽光明媚的日子放眼看去,戴著口罩的她總幻想法國南部海岸的海水,是否擁有相同的顏色。他是否站在那無盡的大洋前面,喝上一口普洱茶。

去年舉辦的品酒會上,她負責接待來自尼斯的他。他是一名品酒師,頭髮和鬍子都修整得妥貼整齊,西裝筆挺的模樣,專業而沉穩。

公司裡就數她的法文說得最為流暢,每次有來自法國酒莊的代理人或客戶,都是由她接待或充當翻譯。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當他為一瓶來自尼斯的葡萄酒解說歷史和酒體特色後,明顯過早有了醉意的陳總以有點蹩腳的法文問他,品酒師是否千杯不醉?他以波瀾不驚的微笑和純正的英語回答,不醉的秘訣在於自制,只有自制的人才懂得佳釀。全場突然陷入一片靜默。正當她儘力管控表情,試圖打圓場之際,陳總出乎意料地哈哈大笑,一點不惱怒。全場陪笑聲不絕。只有她發現,老闆的臉閃過一絲陰霾,像暴風雨下的海。

活動結束,她送他回去下榻的酒店。十二月的尖東海傍迎來冷冽的風,吹向二人因為酒精發燙的臉。維多利亞港對岸的燈飾在墨色海水上照出一波又一波霓虹。

臨別前,他一臉不好意思地為了自己懂得英語而道歉,卻不認為自己當時的話說得不夠得體。她但笑不語。事實上,她從來沒有要求過解釋,只覺得這份孩子般的執拗,有幾分可愛。

之後的幾場品酒會,他主動提出用英語講解。老闆想他用法語,好突顯公司請來純正的法國品酒師,還請她當說客。但她最終還是拗不過他,老闆亦只好妥協。

誰知道,憑著他的滿分自信,八分專業和兩分幽默,幫公司接連簽了幾張大單,連陳總出手也比平常闊綽,還嚷著要請他帶團參觀尼斯的酒莊。

「看我這麼厲害,妳是否應該帶我遊覽一下香港?」看他孩子氣的笑容,在酒會與酒會之間,她領他逛香港的中上環,看日落時分的大澳。事實上,每次請來外國客人,她都會按照對方的喜好和氣質,帶他們到幾處香港別具特色的地方遊覽,保證讓客人對香港留下美好印象。這次自然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她帶了他去九龍城的茶莊喝自己最喜歡的古樹普洱。「這種茶可以解酒,雖然你從來不醉。」看著他那副試圖適應普洱的沉香甘醇,不知是痛苦還是苦澀的表情,她便想起年輕的時候,那個被父親牽來品茶的自己。她希望稍後通過社交網絡把酒會的照片發給他留念。誰知他放下茶杯,說自己除了電話,只用電郵。「想保有自由的人,千萬別掉進社交網絡織成的網。」看他一臉認真,差點把她說服得想要立即刪除手機上的各種社交媒體應用程序。「這種茶,有意思。」他自言自語,又喝了一杯。離開茶莊前,她送了足夠他放滿半個皮箱的茶葉。他笑著說,這是叫他以後都不用再來香港的意思嗎?

別後的日子,她常常給他寫電郵,告訴他生活裡瑣碎的喜悅與憂愁。他則給她用紙筆寫信,給她寄來親自拍攝的尼斯風景照。她把這一切都細細收好在首飾箱,彷彿收好那些陳年的普洱茶葉那樣。直到突如其來的全球疫情大爆發,讓她和他的聯繫,停在那張他最後寄來,站在天使灣喝普洱的照片上。

她想方設法地嘗試與他聯繫,但無論是電話、電郵還是書信,依然音訊杳然。

她有想過飛到法國找她,甚至人都來到機場了,突然接到獨居母親的電話,關心她的近況。她才赫然發現自己實在無法抽身。

這天,她獨自來到馬灣,迎著海風,脫下口罩,看著那片翡翠色的海,把心裡想跟他說的話都呼喊出來。

也許海會知道,那是比海還深的思念。

一題兩寫:大夢想家(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曾經他有一個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有這個夢。總言之,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然後就被『謀殺』了。」

如果只看以上的文字,你一定把它等同於「從前有個小明,然後就死了」這則笑話,但如果我告訴你,這是我歸納某名篇,你一定覺得很驚訝,為甚麼有夢的人,要被殺呢?

當然,如果是普通人,做夢是應有的權利。但偏偏這個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機械人。近日在工作時,聽見電視台正在播動畫《遊戲王》最新篇章,說一個AI突然做了一個可以稱霸宇宙的夢,當他以為自己是宇宙最強時,不夠兩集他的硬件因負荷不來,死機收場。看著這集,我不期然想起這個我一直很喜歡的故事。我們曾經認為機械人、AI是模仿人存在,可是我們卻經常否定他們,不承認他們人類的身份,更不讓他們做夢。

小說的名字叫做〈Robot Dreams〉,直譯為〈機械人之夢〉,是美國科幻作家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名作,故事中的小科學家因為動了手腳,令到機械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於是引來小科學家的上司親自動手,重新裝置過該名機械人的思緒,令他不能再做夢。上司懼怕的那則夢是那名機械人夢見一名機械人帶領著一群機械人反抗人類,這情況在人類世界當然不准許,更令上司驚懼的是那名機械人夢見的領袖竟然是那機械人本身。人類一直主宰機械人的生命,怎會容許機械人反抗人類呢?

人工智能是現今科技發展重要的項目,怎樣平衡人類與機械人的權利是很多科幻小說、作品的題材。同樣近來在電視台播放的《幪面超人》,也以人工智能作為素材。以撒.艾西莫夫在他的作品裡,曾經提出過「機械人三定律」,包括「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除非命令與第一法則發生衝突」及「在不違背第一或第二法則之下,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機械人做一個攻擊人類的夢算不算是違反三大定律,實在可圈可點。不過,從一系列人工智能、機械人的故事引發的討論,絕對跟倫理有關,更簡單來說,就是機械人算不算是人。

科幻小說的使命是甚麼,實是見仁見智,我的其中一種想法是它是能夠反映現實某些特點,〈機械人之夢〉既前瞻機械人的未來,也是對現實某些群體受到壓迫的呼應。很多科幻、奇幻作品也有如此共通點,《猿人襲地球》、《X-MEN》等不是述說在社會上被壓逼、被歧視群一群的夢想嗎?每位科幻作家都應該有個大夢想,就是希望社會能夠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將末日鐘的指針撥前幾分鐘。你雖然未必是科幻小說家,但也希望是個大夢想家!

一題兩寫:大夢想家(謝翠玉)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言葉出版社創辦人,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碩士、香港浸會大學語言及文學學士畢業。現為多所中、小學駐校作家,並於香港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擔任課程導師,對中文閱讀及寫作技巧教學素有心得。出版包括《心之遠航》、《二十九歲的單人床》、《旋轉木馬》等多部小說作品。)

初春第一道陽光從窗縫偷偷漏了進來,把大夢想家搔醒了。

這是一個久違了的明亮的清晨,和煦的光線適合做夢。

大夢想家從被褥中緩緩醒來,他沒有忘記使命。真的,他已經等了好久好久,當陽光灑進的一刻他就知道,今天,就是今天!

於是大夢想家爬上閣樓,把藏在牆角塵封已久的木箱掏出,木箱裡放滿了畫筆、顏料、畫板和調色板,大夢想家點算過工具,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下樓找來一個背包,把工具都塞了進去,然後給自己做了一份簡單的午餐,就昂首闊步地出門了。

今天,他決心要為夢想中的家園做好準備。

*   *   *   *

春風洋洋得意地吹過,大夢想家疏落的髮絲也隨風起舞。

「今天是個好日子,做夢的好日子!」

泥徑上他邊走邊哼著歌,想像著未來美好的生活,滿心愜意。

*   *   *   *

大夢想家想找一個離家千里的地方,這距離散發夢幻的味道。

這趟追夢之旅沒有地圖,隨心而發,走到哪裡就哪裡。

小道不遠處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挾著皮包在趕路,他似乎沒有停下來跟大夢想家寒喧一番的打算,匆匆忙忙拋下一句「先生,你好」就擦身走過。大夢想家來不及回應,只見一個小紅包從西裝男的皮包裡滑了出來,大夢想家馬上放下畫具,趕忙把紅包拾起。「先生,先生!」西裝男一個勁兒在趕跑,對大夢想家的叫喊充耳不聞。大夢想家嘀咕著從後面追上去,「喂先生,你東西丟了!」西裝男這才發現身後有人,一見大夢想家手中的紅包當場秒速取回,邊擦汗邊說:「天啊,我真大意!這是我太太為我求得的平安符,祝願我身體健康、事業步步高昇的,丟了就麻煩。今天幸虧有你,太感謝了!」「客氣,上帝必保守你一家。可是先生,請原諒我多言,你臉色青白,看來精神不佳,不如稍息片刻再趕路吧。」西裝男聞言嘆息,說:「先生你不懂,我家小孩年幼無知,家累千斤,若不趁年輕多打拼,晚年恐怕落泊唏噓。」「若你現在累倒了豈不更危險?」「先生,謝謝你的好心腸,這十幾年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因工作拼搏認真,現在我已經成為公司經理。每天工作雖然勞累不堪,但一家衣食豐足,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活著再苦也欣然……時間不早了,我約了一位重要客戶,不能遲到呢。」西裝男謝過大夢想家便又加速前行了。

大夢想家瞧著這單薄的背影,心裡納悶著:他忘了年輕時候作過的夢了吧,那個曾經發亮、光彩、燦爛的夢。當個人被家庭佔據,靈魂隨即變得卑微,綣縮如蛆,甘心成為工作的奴隸。追、趕;追、趕,現代人的宿命,連呼吸都變得奢侈。沒日沒夜東奔西跑,滿腦子盡是憂愁與恐懼;生活盡獻給了工作,耗損生命以換來體面的皮相。這追趕是虛渡、是空白、是末日為末世編奏的哀歌。可憐啊,沒夢的人生我寧願死掉。

*   *   *   *

大夢想家撿起地上的畫具再次上路。

*   *   *   *

他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個異地城巿,高樓、鐵道、咖啡廳與香水味,形形色色的電子大銀幕迷糊了大夢想家的視線。「哎呀!好痛!」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低著頭按著計算機的女子跟大夢想家碰個正著,把大夢想家踫得滿身香氣。計算機應聲落地,隨之而來的是女人高十六度的尖叫聲。「你是瞎了還是怎樣!天啊,剛才計到哪裡……對,三千萬,三千萬。」大夢想家被這龐大的數字嚇呆了。「三……千……萬?」計算女向大夢想家挑眉一笑,「哼,這是我為未來定下的目標數值。告訴你,每個人的未來都有一個「價格」,用來顯示你的價值。年齡、長相、學歷固然是價值指標,但這還不夠,生活若要得到長遠保障,投資學問不能缺。我十八歲涉足股壇,二十二歲置業,樓價升值以後再炒上去,資產已翻了幾倍。現在一房子自住,兩房子放租,資產百分之三十作股票買賣,晚年收租收息,目標四十歲擁三千萬身家。知道我最大的價值在哪裡嗎?」她以紅色的指尖指向太陽穴,「四十歲退休還有難度嗎?」隨著「嗎」的高音頻,她的臉微微仰起,瞳孔閃耀著勝利者的光芒。「這計算機送你,我現在正趕著出席投資講座。」

大夢想裡從漸漸飄遠的香氣中驚醒,他輕輕抹走沾在計算機上的灰煙,試圖計算出自己的價值,但呆了半天卻不曉得如何入手。他摸摸頭頂疏落的髮絲,又回想自己的學歷,至於長相……不妙啊不妙啊。然而,大夢想家深信,人的價值不該以數字評定,誰有資格評定一個人價值的高低?就連「價值」一詞也運用不當。上帝創造的人類是平等的,何須在上面張貼數值?她這是貶低自己!眼裡只有數字的人,心中不會有夢。他想告訴計算女,夢想才是靈魂的支撐,不是數字!想到計算女的數字人生,大夢想家朝著天空搖頭嘆息。

*   *   *   *

大夢想家義無反顧地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走了一段路,突然就感到餓了。

眼前是一片黃金色的稻田,「好美啊!」大夢想家霎時被這片純淨的風光吸引住。光燦燦的稻田中央分散地放置著一個個稻草輪,讓大夢想家想起了梵谷的〈午睡〉,寧靜、慵懶又富詩意。

他走到最近的稻草輪下,準備享用他的午餐。一頂草帽自稻草輪上方滑落,剛巧蓋住了大夢想家的午餐盒。大夢想家頭抬一看,瞅見一個男人橫躺在稻草輪上面。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裡有人……」大夢想家怯怯地道歉。

「不礙事,今天天氣好,在這裡睡個午覺,反正我沒事幹。」

大夢想家難以猜度這男子的年齡。二十?三十?四十?或許他已有兩房在手,得以提前退休。

「你是外來人?我沒見過你呢,我每天都呆在這兒,村子裡每個人我都認識。」

「是的,我從很遠很遠走到這裡。」

「你為何而來?」

「是命運引領我到這裡來的,我在尋覓夢想中未來的家園。」

「哈哈哈哈!」大夢想家的話引來午睡男一陣狂笑。「未來,未來!哈哈哈哈!」

他一連串的笑聲令大夢想家感到被冒犯。

「這……你到底在笑甚麼?」大夢想家站直了身子,氣得漲紅了臉。

「先生,請你告訴我未來是甚麼?人為何苦惱未來、想像未來?我從不為未來煩愁,日子嘛,你要過總有方法。人就像稻草,上天的雨水自會餵養。父母仍然健壯,我就靠父母養活;日後父母兩腳一伸,我就靠遺產渡日。哪用管未來不未來、夢想不夢想的,享受當刻的陽光最要緊吧兄弟。」

大夢想家絕不容許任何人污衊「夢想」兩字,他一直以來以生命捍衛夢想。一個不事生產、懶惰又庸碌的人憑甚麼談論夢想。他沒資格!

大夢想家氣得連午餐都吃不下了,把午餐盒往背包裡一塞就動身離開。

午睡男見大夢想家要走了也顯得毫不在意,施施然把草帽蓋在臉上,繼續享受上帝無限供應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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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想家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腳步突然停在一幢古老的石屋前面。白色的外牆上爬滿了紫紅色的簕杜鵑,活像新娘婚妙上艷麗的彩花。突然,石牆上的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老婦人拿著臉盆走出來。一個陌生男子無故站在自家門口,老婦人自然是一臉驚惶。

大夢想家搶先開口:「老太太,對不起,希望沒嚇著你……我被盛放中的簕杜鵑吸引,想把它畫下來,」大夢想家說著把背包往胸前一甩,掏出袋中的畫紙和顏料。「你看,我是畫家,我想畫出未來的夢想居所。」「啊,這樣啊……」老婦人帶點困惑,但也緩緩露出了笑容。「不介意可以進來喝杯熱茶啊!」老婦人既然誠意邀請,大夢想家也只好從命。

屋內比他想像的小,而且破舊,還滲著一股酸餿難聞的氣味。剛才她提著的臉盆,裡面原來放著一條條白蘿蔔,大概因為天氣好,想要端到外面曬乾。

「喝茶吧。」老婦人慢慢坐下,為大夢想家倒茶。「這房子已經一百零五歲了,比我還要老。是我爺爺留給爸爸,爸爸留給我的。」仔細一看,老婦人穿著的圍裙沾滿星星點點的油污,裙襬磨損得厲害,棉線一絲絲往地上拖。「我十六歲時被父母安排嫁到別村,生兒育女,勤懇過活;後來老伴死了,子女先後有了自己的家,於是我又回到這幢石屋。我今年七十有三,幸好身體尚算壯建,社會福利金也足夠過活。」老奶奶說著說著,又為大夢想家添茶。

大概人總喜歡追憶過去,但這裡沒有甜蜜的光線配合追憶的情調,而且,最大的敗筆是——茶不夠香,水不夠熱。

「孩子已兩年多沒回來探望,」老婦人淒然一笑。「我已經老了,對生活無慾無求,只求上天眷祐,得以善終。」

一生順乎天命,隨父母、隨丈夫、隨兒女、隨命運,隨波而流。老婦人的一生就像這杯茶,不冷不熱,不純不香,平淡,無味。她自己的一生自己作不了主,談何作夢。

說著說著,日光斜照,大夢想家隨便找個理由逃離了這幢陰鬱的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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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得太久,大夢想家必須找個地方好好呼吸。

他揹著畫架,逕自來到一處荒原。野地空無一人,千里內只立著一棵大樹。

落日是個滾燙的火球,赤裸裸地掛在半空,在廣漠之中,它不容許任何生靈迴避它的威嚴與壯大。

這團紅火灼熱了大夢想家的瞳孔與神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大夢想家衝著火球高聲呼喊:「我要建一座石房子,上面有紫紅色的簕杜鵑攀滿牆身;我要天天欣賞這美好的餘暉,享受甜美的清風;屋前要建一個大花園,我的孩子在裡面畫畫、打球、唱歌,我呢,必努力守護他們,確保他們健康成長;我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四十歲前退休;我的晚年必享福樂,必得善終。」大夢想家滿胸激情,他飛快地打開畫架,取出畫紙、調色盤、畫筆與顏料,正要下筆了,卻又突然住了手。「噢,日落時分,光線快將轉暗,現在才來調色已太晚,而且風勢漸大,想必連畫架都會被吹得搖擺不定,這怎麼畫?沒關係,我今天作了夢,對,今天若時間不夠,就等待明天吧,反正還有很多個明天,至少我沒浪費今天的時光,我得到了對未來充份的想像,體驗了活在當下的奧妙,我擁有一生中最美的落日。我是一個富足的人!對,最重要有夢,有夢,生命就能發光!」大夢想家帶著一臉滿足,收拾物件,揹起背包回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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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一直身藏樹丫的貓頭鷹目睹一切,牠禁不住拋下冷笑,不動聲色地雙翼一展,向火紅的天空飛去。

一題兩寫:最想去的地方(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街燈,向前。大樹,向前。月亮,向前。一切事物都向前。

我坐的夜遊巴,可能是司機打瞌睡吧,竟然在斜路緩緩溜後。起初確實緩緩,但不消一刻,速度加倍。

我記得好像看過甚麼災難節目,如果遇上交通意外,整個人應該伏在椅背後。但災難就要在車後發生,伏在椅背的意義是甚麼呢?

「砰」的一聲巨響,我就輕輕鬆鬆地昏迷過去。

到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白色的空間,我就知道我已經死了。

那不是醫院的白,是白雲的白。這裡是天堂嗎?

不是,這裡是到下一個世界的緩衝區。

我忽然聽到一把聲音跟我說,我四處張望,卻看不見任何一個人。

別傻了,你生前看不到我們,死後為甚麼可以呢?

我們不是同類嗎?

誰說過我們是同類呢?

為甚麼有緩衝區呢?

還不是你們世界的人口膨脹得太厲害,你們到底有沒有想過別的世界的痛苦呢?

這不是我的決定。

而且我未結婚未有小孩子,算是對別的世界積了點陰德吧。我心裡咕嘀,卻沒有說出口。

我到底會到哪裡呢?天堂,還是地獄呢?

別傻,這些事不是由我來決定。

我應該去哪裡呢?

這應該由你來決定。

我忽然記起一套電影,不,是一系列關於死後世界的電影和電視劇,甚麼《下一站,天國》、甚麼《熱海搜查官》、甚麼《死役所》,都是講死後還有另一空間去處理人們快樂或痛苦的經歷。

我想回到校園。

為甚麼?

我想讀書。

這是你的心聲嗎?

你果然很聰明,我想回到十五歲那年的校園。

你有想見的人嗎?

沒有。

那你為甚麼要回去呢?

我應該有私隱吧。

你要有充份的理由,才可以回去。

我沒有再說話,只默默地躺在白雲上。我這時候才發現四周都是白雲,前面、後面、左面、右面、上面、下面,如果它不是親切的白,我一定以為自己在一個牢獄之內。

我又記起一套短片,有一個人被困在箱子內,打電話向報案中心求救,員警說不要浪費電話的電力,叫他默默等待,員警會憑著GPS找到他,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仍然等不到,最後感到呼吸難當。這時候,鏡頭一轉,我滿以為他被困在棺材內、長埋泥土下,殊不料他竟在醫院,只是他已經變成植物人,意識被囚禁在一個箱子內。

當然箱子內又黑又硬,不像在白雲之中,又白又軟綿綿。

我說了。我終於妥協,另一個原因是我想試試這是否我自己的意識世界。

請說。

你說的剛剛是相反。

甚麼相反?

我不是想見某人,而是不想見某人。

你的答案跟很多人不相同。

我只要在十五歲那年,沒有天天在圖書館,就不會遇見她,也可以收回那一句話。

甚麼話?

我喜歡你。

你說完那句後發生了甚麼事呢?

甚麼都沒有發生。

我以為是美麗的愛情故事的啟端。

別傻了,她自此之後就再沒有出現。

她去了哪裡?

天曉得,或許是移民吧。

那麼你回不回去,不是一樣嗎?

確實回不回去也一樣,反正我已經死了。

我說完,就瞌上雙眼,不再說話。我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連我也開始覺得再不說話,我也可能變成望夫石吧。

好吧,我讓你回去。

真的。

但你必須應承我一件事,就是去看一眼就好了。

我點點頭,還沒有整理好內心紊亂的思緒,我的眼前竟然換成了圖書館的場景。

我用盡氣力吸了一口氣,鼻腔內有書的氣息,果然沒有做夢。

圖書館的門推開,一名美少女走了進來。

我要立即離開這裡,我不能讓事情發生。

你偷了我的東西嗎?

我沒有,你一定有,你這個變態狂,你天天跟蹤我還不足夠嗎?

我沒有,我大叫一聲。

甚麼?為甚麼又是這樣子呢?

我把她頭猛烈地撞向書架,我的手染滿鮮血。

我二話不說逃出圖書館,但當我以為步進走廊時,腳下竟然是白雲。

原來是你殺了她。

我沒有,我只是輕輕推開她。

不要再狡辯。

請你讓我多回去一次,只要再早一點,我就可以改變過去。

你已經回去了很多次啊,二十一歲、十九歲、十八歲,無論那一個時間你都會再殺她一次。

怎麼?我回去了很多次嗎?

你跟我說上一次是最後一次,今次已經是破例了。你認命吧!

認甚麼命?

我腳下的白雲,忽然變成黑色,我徐徐地往下跌去。起初是徐徐,到後來速度加倍。我感到熾熱的火焰向我湧過來⋯⋯

一題兩寫:最想去的地方(劉綺華)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我們玩個遊戲好嗎?現在疫情,什麼地方都去不了,我們互猜對方想到哪裡吧。」

明在旁邊,興高采烈地朝我揮手。這個遊戲有點無聊,我聳聳肩,說:「隨你喜歡。」

「我先開始吧。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很冷很冷的,在地球很北的地方……」

這裡也很冷呢。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已穿上特厚的毛衣,手腳還是寒得快結冰。我想胡謅「不就這裡吧」,但見他一臉嚮往的樣子,就沒說話。

他對我笑了笑,「猜到沒有?沒頭緒吧?那裡距離這裡很遠很遠,有聖誕老人,有下方放滿禮物的聖誕樹,大家會在窗邊掛襪子,那裡還有香港沒有的動物,你猜是什麼?就是鹿,還有鹿拉的車……」

答案顯而易見,彷彿對著旅遊書照本宣科。我打了個呵欠。「是芬蘭吧,芬蘭有聖誕老人村。一星期前才聖誕節,所以你想去哪兒吧。」

我看著身旁細小的窗,雲朵在眼前緩緩飄過,天是那麼的藍,空氣又如此擠壓,儼如身處刻意調節氣壓至人體能適應的飛機艙,我和明,就是毗鄰的乘客,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錯。」

我翻翻眼。這個遊戲太沒趣,我不想玩了。明執拗地說:「你再猜吧。那裡的人在聖誕節時會圍著火爐一起吃晚飯的,冬天實在太冷太冷了,他們最愛吃熱騰騰的肉丸……」說罷明把手覆在嘴邊哈氣。

不就是芬蘭吧。上年我才跟家人去芬蘭旅行。差不多十一小時的機程,我們一家四口坐在靠窗的座位,我和弟弟在前排,爸爸媽媽在後排。弟弟十分興奮,嚷著抵達後要跟聖誕老人握手,爸爸說要吃肉丸,媽媽說要看極光。我盯著掛在椅背的小熒幕,飛機圖標非常緩慢地橫越北半球,旁邊的計時器一分一秒地遞減,九小時五十分,九小時四十九分,九小時四十八分……漸漸我睡著了,坐飛機時我最愛睡覺……

「別睡了,吃飯了。」明的聲音把我喚醒過來,一盤飯就放在我眼前。明狼吞虎嚥地吃著,邊咀嚼邊說:「去你的,跟你說話你在睡覺。喂,猜到沒有?」

冷硬的飯,單調的菜,菜式沒得選,永遠吃不飽,眼前的午餐,跟飛機餐沒兩樣。以前聽空少朋友說,飛機餐成本才十多元,但弟弟就是愛吃,就像明。

但不吃就沒東西吃了,飛機餐是限定數量的。我跟明一樣,也吃起來。「很悶,不猜了,開估吧。」

吃畢午飯,明噯了一口胃氣,睨了我一眼。「不行,猜不到之後再猜。輪到你了,你最想去哪裡?」

這時鐘聲響起,是午後的小息時間,眼前的門開了,陽光映入室內,一片白白花的光影在眼底久久不散。我把餐盤端到洗潔台,就說:「我最想出去。」

室外比室內的氣溫至少低五度,冷得空氣快凝結,但我仍想出去,那線有如飛機窗的窗子太小了,我想觸摸頭頂的天,踏在腳下的地上。今天是什麼日子……十二月最尾一天吧,上年的今日,我們一家四口坐飛機回程,好趕得及一月開學。旅程裡爸爸如願地吃了肉丸,媽媽如願地看到極光,弟弟如願地跟聖誕老人握手,大家在飛機上睡得香甜,做著仍身在芬蘭的夢,不知道飛機快要降落了。漆黑的機艙裡,彷彿只有我看著窗外的夜景,由燈火稀疏的清水灣,到閃亮得有如銀河的將軍澳、馬鞍山、沙田……香港的地圖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心裡。我回來了,這是我的家……

「喂,你還沒答我,如果沒有疫情,你最想到哪裡?」明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最想回家。」我盯著四面圍牆框著的狹小天空,淡然地說。

明默然,吁了一口長氣,好一會才說:「你猜對了……我說的不是芬蘭,是我的家。你知道嗎?我住在很北很北的打鼓嶺,冬天冷得要命,還結霜。妹妹七歲,七歲該長大了,但她還相信聖誕老人,沒法子,總得跟她一起在窗邊掛襪子。每逢聖誕,媽媽會把以前妹妹用過的嬰兒車拿出來當作鹿車,車前繫一隻鹿娃娃,車裡坐著迷你版聖誕老人。家裡還有一棵很小很小的聖誕樹,真想知道今年有沒有。晚上我們會打火鍋,我們最愛吃牛肉丸和龍蝦丸。我真想打火鍋呢,這裡真的太冷了……」

(劉綺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碩士、香港教育學院中學教育文憑。曾任書籍編輯,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長篇小說《失語》,曾獲2016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