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研究生。即將出版個人長篇小說集。)
「好心你啊放下假啦,做乜鬼翻咁多工。」
7:47。
他關掉手機屏幕,利落地在表格上寫下時間和簽名,「由你嚟講好冇說服力喎。」他捧起擺在櫃枱上的紙袋,隔著玻璃向校務處秘書道別——她下班的時間是4:30,可她卻還在這裡。
他背過身,用肩背頂開學校大門,與保安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他沒有考慮過要不要出聲說再見,反正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學生見到老師校工時都不會打招呼,一不如意便粗口橫飛,他敷衍般的點頭,在這裡倒是像行了個大禮似的。
他還記得放假前他派回給他們的作業,前天讓他們拿回學校,昨天只有兩三個人帶了,他把剛剛收到的那疊作文摔在桌上,班房靜了下來。他聳起肩膀,笑著求他們記得帶回來,「各位老世,小弟過幾日要查簿啊,勞煩曬啊吓。」三催四請,第二天還是只收了一半。
「係咁㗎啦——嚟嚟嚟,食塊餅先,日本度買㗎。」
他接過隔離位老師派的手信,哇,多謝,咁有心啊,然後把餅乾放在一旁,他繼續修訂著第三份測驗卷的題目,肚裡發出連綿的咕咕聲,距離下一節課還有七分鐘。
還有三班的作文要改,放學後還要開會,還有閱讀週,還有課後輔導,還有還有還有——「仲要記得笑。寬容啲,唔好鬧,啲學生唔嚇得㗎。」係嘅,知嘅,他躬著身,發出乾澀的笑聲。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像是在推開一道大門。
「依家啲後生呢。」秘書小姐又一次收回了簽到簿,又一次搖了搖頭。他有時會跟著搖頭,記起他讀書時的老師也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口中。他記得那人在紙上龍飛鳯舞的任心橫批,以及那卡着陳年老痰的喉嚨:「你唔係想同我講你老竇真係病咗啊?你問下你啲同學?問下哈——哈咔——邊有人信啊——」
他看向講台下一個又一個的髮旋,無意識地伸手抹去臉上被沾上的口沫。接著他便被那人叫了下去,換下一個人上台。
他的學生也是這樣,作文裡充斥著各種從補習班學來的情節與情感。阿媽在自己發燒時照顧自己,自己感動落淚;阿爸患了癌症,自己每天下課都到醫院照顧他;阿爺老死、阿婆遭遇車禍、家姐昏迷、細佬失蹤。
他在作文紙上凌空批無數個「假」字,中學時總被老師扣字體分的字跡,在短短一個學期就練得一手漂亮的行書。
他有時會一邊批改一邊無聲地念着自己想寫的字,飯粒有時會從嘴腔與牙齒間溢出,他用外賣餐具附送的紙巾擦着紙上的飯印,在家裡他仍低着頭,習慣於掩飾自己𪘲起牙的猙獰模樣。
「咔——咔——」,大抵是從早上起來便沒有講過話,他低頭小聲地咳著喉裡的痰,又像是在默念他從來沒有寫出的文字。他刮走作文紙上乾掉的飯粒,肚子咕咕地作響。他摸索著枱面,才剛抓住那個包裝精緻的餅乾,便被同事給喚了過去接電話,office搵你啊。
「你嗰班嘅XXX同學啱啱打嚟請假。」秘書小姐說。
他把話筒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空出雙手撕下包裝紙,嗯,然後?
「話佢屋企人走咗喎。」
他歪著頭看到座機電話的時間,7:47。
他把餅乾放進口中。
距離早會還有十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