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慧第一眼就知道那個她就是自己的媽媽,媽媽的照片一直放在客廳陳列櫃的玻璃窗格內,那是媽媽僅有的照片。爸爸珍而重之,不讓她去觸碰,甚至不讓她提起。媽媽一直是爸爸的,她向來都知道,她也乖巧地不去提媽媽。她曾經一度以為媽媽是死了,然而爸爸跟她,從來沒有拜祭過媽媽,她懂事開始就大概明白爸爸與媽媽是分開了,而且是媽媽拋棄了她,否則不會連她一面也不見。媽媽應該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她們是今生不能相見的。奇蹟總是在你絕望時發生。小慧在地鐵站看見那女人的時候,腦海就浮現了這句話。
那個女人無論臉部輪廓和身形都與照片中的媽媽仿如一個模子,那應該是十四年前的照片,她剛剛出生,媽媽抱著她坐在椅子上,一臉親切;爸爸站在他倆身後,西裝筆挺,神情凝重。或許是單獨養育她的辛勞,她總覺得爸爸跟照片中的衰老了很多,也瘦削了很多。聽說男人表面上很堅強,實際上很軟弱,該是媽媽離棄了他,令他大受打擊,一蹶不振。然而,眼前的媽媽竟然跟照片上的並有異樣,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留有痕跡,她頂多比照片大兩至三年。真不公平,小慧腦海掠過這句話後,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女人在第四個車站下了車,她也下了車。女人走進超級巿場,挑了些食品,她也推著手推車,裝模作樣放了一些食品或飲料進去。女人買了些急凍的肉、還有一包菜、一包薯仔,似乎是想做沙律。她幻想著假如媽媽沒有離開的話,這夜端在桌上的應該是她喜歡的薯仔沙律。不,我一定不喜歡沙律,我正在發育,要吃多點肉,她如此疏忽,怎可以當媽媽呢?小慧想到這裡,媽媽已經離開超級巿場。
她在街上走著,她也在街上走著。兩個她彷彿變成一個人,女兒的最佳模仿的對象就是媽媽。她一直都知道,但媽媽從來只是一張照片、一個平面、一個輪廓。她聽說女兒與媽媽是非常相像,可是她這幾年照鏡子時,從來沒有在倒影裡看到媽媽的容貌,或許是跟爸爸相像吧,又半點也不相似。如果不是有那張全家福,她還以為自己與爸爸是毫不相干的人。女人走到一所剛下課的小學前,一名小女孩從人群走了出來,撲向了女人。那是我媽媽。小慧心裡吶喊,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只能定睛看著眼前兩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性。
她固然知道眼前人正是照片中的媽媽,而那個小女孩,不知道那裡來的靈感,她一眼就知道對方是那個照片中本來是自己的嬰兒。這個世上怎會有兩個自己呢?小慧想到這裡,眼淚忍不住就冒了出來。一個本來應該刪除的記憶突然穿過垃圾箱,回到中央儲蓄器——她記起某個下午用手機拍下了那全家福,在網絡搜尋了一會兒,就發現竟然是某影樓的一張宣傳照片。她當天就追問了爸爸。爸爸苦笑搖頭,二話不說,就伸手按了她後頸的開關。她隱約記得在沉睡中,聽到爸爸跟電話的另一頭說:她的求知慾太強了,能換一個嗎?不能夠嗎?過了保養期?RE-SET?
一切都是騙局,一切都是爸爸的騙局,一切都是世界的騙局。她根本不是爸爸的女兒,她根本沒有媽媽。姐姐,你為什麼在哭呢?那小女孩走到她的身旁,遞上了紙巾。傻女孩,姐姐是機械人,不會哭的。真巧,我媽媽也是機械人,你會是否同一個品牌呢?蔡小慧望著「媽媽」,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