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的話〉(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誰最先退場呢?」偉記起這個問題,已經是在二十年後的某天。他下了車,買了一束剛好放在龕位旁的小菊花,踏上尋她之旅。他早已記不起她龕位的號碼,只依稀記得是它的好像在最頂層、面山的位置。好像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到來,他其實不大相信靈魂這一套,他一直沒法弄清楚肉體與靈魂的關係,假如人是有靈魂的話,那麼只要靈魂安好,就不大可能有各種腦部的病。

「假若我們是以靈魂為主體,縱使肉體崩壞,我們的『思想』仍應該可以運作。假若肉體崩壞,如腦袋受損,我們就沒法正常思考,那麼我們根本就沒有靈魂,退一萬步去講,縱使有靈魂,這靈魂也不會思考。思考、知識是你腦袋的事,跟靈魂完全無關。」

玲知道偉很聰明,而這種聰明是非常固執,他認定的事是沒法改變的。因此她知道偉不會去拜祭她,很早就知道,躺在床病時就已經知道。偉要來的話,生前就已經來了,已經來得比她想像得密,每天下班,縱使多累,多遠的路程,那怕只是一分半秒,他都會趕來。「要做的事,在你生前做了就足夠。你走了,我是不會探你的。我對你的好、照顧,都在你的生前『預支』了。」她很早就知道他極少去掃墓,祖父的、父親的。「人活著,就在眼前;走了,就在心中。」這是偉的名言。

玲早就知道偉說得出就做得到。在她死後,除了安置靈位的那天外,他再沒有踏足過骨灰龕場,直至這一天。他起床的時候,特別懷念這個已經離世二十多年的朋友。他有話想跟她說,但她已經不在他的心裡。他只好乘車,破例前往一趟。他下了車,買了一束剛好放在龕位旁的小菊花,踏上尋她之旅。他找了很久很久,仍然沒有找到她的龕位。他坐了在樓梯上,掃視著碑上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看著他們的名字、生卒的年份,心裡反而平靜下來。有些掃墓人、清潔工經過,望了他兩眼,就繼續自己要忙的事。

「朋友,我也要退場了。要到你的世界,假如真有那個世界,又假如你還在那邊。」偉再在龕場找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陣異樣,抬起頭來,看見那張熟悉的照片。久違的臉孔就在眼前出現,偉才記起他從來沒有玲的照片,一切都在心中,不需要假借外物。偉明白,玲也明白。偉放下鮮花,掃視了四周好幾遍,沒有說一句話離開。他一直不相信靈魂這一套,要說的話早在生前已經說完了。沒有說出口,也就不用說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他忽然覺得自己還可以多活二十年,明天要好好跟醫生談談治療的方案。

〈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駐站作家)

近來坊間其中一個熱門話題,定是AI人工智能的大躍進,大家紛紛發現有些事情可以交到AI之手,從而減輕自己的工作量,方便又快捷。我曾經聽過的例子有大廈職員以之來寫通告,也有大專學生假AI之手做功課。前者是否屬實,不得而知,後者卻由我任教大專院校的朋友作實。她更說那學生已經不是初犯,而且每次都被她發現,分數都被扣得「一乾二淨」,所餘無幾。

我在課堂曾與學生分享使用AI做功課之利弊,有名學生立即說不能以之作文,AI寫出來的文章完全沒有條理。我在數年前已經接觸過類似的中學生作文,通篇引用名人如愛因斯坦、愛迪生、霍金、尼采、叔本華的金句,但金句與題目、主旨看似有關連,但細心讀下去,就發現論點經不起推敲,一看就知道當中必有蹺蹊。話說回來,縱使不看脈絡,以中學生的水平,我真懷疑他們知否誰是叔本華。

實際上,使用AI創作不是沒有可能的。但以現有的版本,學生必定要花比寫一篇作文更大苦工才有所成。在很多年前,在互聯網剛流行不久,我就知道假如一名學生有心有力有想法的話,在特定的知識範疇中必定可以超越他的任何一位老師。譬如,如你肯翻閱資料,對一首詩的瞭解,不論是古詩,還是現代詩,必定比老師更深入;更不用說你天天沉迷三國世界,玩遊戲看動漫讀資料都是三國材料,你一定會把某冷門人物的事蹟如數家珍,靠老師的認知更博大精深。如我唸中學時,一讀到〈出師表〉,幾名玩電腦遊戲《三國志》玩得廢寢忘食的同學甫看見郭攸之、費禕、董允、向寵等名字時,立即露出微笑,腦海定然浮起了這幾名古人的形象和事蹟。當年互聯網尚未流行已經如此,更遑論如今AI大行其道。這情況就如李小龍所說,他不怕練過一萬種踢法的人,他只害怕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

然而,我們發現事情並不是如此。大部分學生依然沒有挖得比老師更深,究其原因,大抵是缺乏了探究之心。以AI創作、寫作,不是沒有成功的例子,但你必須懂得讓AI知道你想要甚麼。它確實擅長整理資料,但至於成果是甚麼,很需要你去指點、規範。可惜的是學生往往只著眼眼前的小目標如完成一份習作,而忽略了很多基礎的條件。

猶記得當年唸碩士時,在互聯網找了一個美國人類學的討論區,我把當天習作題目傳了上去,不一會兒就有十多名「專家」回覆。他們的答案都很有見地,然而細心分析,不難發現各人的見解是互相矛盾的,他們的意見只可參考,不能統統用來答題。然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看書、查資料,瞭解這些專家所屬的「流派」,才勉強完成一份習作。AI於我,發展一日千里,然而我始終相信求學的不二之法就是不斷鑽研,請你成為一種踢法練了一萬次的人吧!

〈重啟人生〉(駐站作家)

因看了日劇《重啟人生》,近來跟友人、學生的話題總離不開假如人生可以重來的話,你有甚麼要做呢?對於人生重來,我並不感到陌生,在兩年前,我和江澄合寫了奇幻小說《無限接近的幸福》,主角翼的同學在中學時遇到意外死去,他長大後無意中回到過去,還上了自己過去,以及同學的身上,與「對方」共存一個身體,嘗試阻止意外發生。不過《重》與《無》的分別是,《重》的主角是由出生重頭開始,一直活到投胎的一刻。

《重啟人生》的主角重遇上交通意外逝世,在投胎登記處時發現自己下一世竟然要成為一隻食蟻獸,而非人類,心有不甘。當得知可以重頭活過,累積功德,以便再轉世為人,就立即再活一次。有趣的設定是她不用飲孟婆湯,仍然擁有剛過去人世的記憶,因此她的成績由中等變成上等,更知道自己是為累積功德而活。故事就如此展開,主角一共活了五次相同的人生,當然她每一次選擇,也令到她的經歷變得不大一樣,五次人生分別做過藥劑師、電視台監製、飛機師等,可以說是過足職業癮頭。當然每一次到了投胎登記處,因功德累積了,她可以成為別的生物,到了第四次她終於可以投胎成為人類,不過她為了拯救兩名要好的朋友,放棄了投胎,再活一遍同一個人生。

拯救是很多這類型「重生」劇的主題,有時候是拯救別人,有時候是拯救自己,更多是拯救別人時順道連自己也拯救回來。當然在現實生活裡,我們是沒法重生的,也連自己都拯救不來,更遑論去拯救他人。因此我和友人、學生的討論往往由「重生」、「重頭過來」變成怎樣在沒有重生的前提下「去修補」、「去補救」。學生階段尚好,有很多事尚可以補救,例如這次考試、表演有差池,還有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的機會。長大了就發現有些事補救難度是極高的,譬如一個錯誤的決定,連累公司破產,自己和同事都失業了,你除了道歉之外,真的沒有甚麼補救方法。那時候,你只能驚惕自己下一次要細聽他人的意見,不要魯莽下決定。

《重啟人生》或其他重生的作品,主角都可以重新選擇、下決定,是非常幸運的事,就如玩電子遊戲,我們遇到難關,可以不斷嘗試不同的方法去解決,終有一個方法可以破關。現實的我們確實不能推倒重來,但一切皆可以「選擇」。你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影響到這次結果,而這次結果又會影響你下一次的選項。譬如我今天選擇了玩網絡遊戲,溫習時間自然會少了,到頭來成績差了,我就只能選擇「勤力」、「發奮圖強」等項目,而「輕鬆過日子」、「獎勵自己多玩一陣子」等選項就會在選單中撇除了。人生雖然不能重來,不過若想選項多一點,就不妨在源頭的選擇上聰明一點。有些事我們無須遇見,也會知道結果。有些事無須重啟人生也可以過關,還是別胡想甚麼重來,把握當下最實際。

〈無窮無盡沙之書〉(駐站作家)

曾經有一本書,無論怎樣翻揭,不論起首結尾,還是中間任何一頁,你都不能翻到相同的。一位書迷覺得這本書很神奇,把它買下來,起初試了很多次都翻不到相同的,就放下它去做別的事情。可是卻沒法控制心癮,放下手中書,又再去嘗試。書迷發現自己逐步沉溺,快要不能自拔,只好把書放進公共圖書館,再不去想它。世上當然沒有這樣的一本書,它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作品〈沙之書〉內提到近乎聖物的一本書。

我初看〈沙之書〉就已經很喜歡,立即聯想到莊子筆下的名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大抵是說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識是無窮無盡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是非常疲困的。請想像一下,博爾赫斯生於1898年,而莊子則是戰國時人,約生於公元前369年。相差超過2000年的兩個人,一個在亞洲,一個在南美洲,卻因對「知識」的看法而在我的腦海中相遇,是多麼一件奇妙的事。因此,在我的教學生涯中,我經常與學生分享〈沙之書〉這篇作品。

當然,必定有學生會感到很疑惑,世上真的會有像沙之書這種無邊無際的書嗎?確實沒有這本書,但我們對知識的認識,又確實跟「沙之書」沒有分別。看來一成不變的知識,實際上在每個時代都不斷在轉變。譬如「地球是圓的」應該是我們現今大部分人類的共同認知,但試想想如果是千幾年前的古人,在他們的認知裡,地球該是平的。因此,關於「地球的形狀」這一頁,在不同年代就有不同答案,形象化成「沙之書」後,古人合上了「地球是平的」,到我們再翻開同一頁,就變成了「地球是圓的」。而在十多年前弗裡德曼有本著作叫《世界是平的》,從全球化入手,講述世界如何通過手機、網絡等而被抹平了。當然這個所謂平坦的概念跟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並不是同一回事,但不能否認,弗裡德曼是在舊觀念上做文章。因此看似已成為鐵律的「地球是圓的」科學層面,又添加了文化、經濟、社會上的「新意思」。

當然有人面對這種不斷推陳出新的知識感到疲困,不知所措。但我反而覺得這挺有意思,平生最怕遇上沉悶的事。近日,我在中三課堂上與學生討論後,才發現我在小學時學的一個字原來另有讀音,而我學的讀音一直是有誤的,那就是「啊」字。經在場的老師證明,原來在我小學的年代部分老師將它讀做「阿」,而非「亞」,而我一直沿用這讀法。我回家查字典後,發現「啊」有六個讀音,頓時像翻「沙之書」般,再也翻不到從前「啊」的一頁。「學海無涯」,無方向去追求確實如在沙中尋覓,只會令人筋疲力盡,相反抱著謙卑的心,每有發現都當作是獎勵,必不會感到疲困。期待你也在知識之海中找到樂趣。

一題兩寫:退休(徐焯賢)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當他看見那道紅色拱門上面的掛飾,還有那對寫得東歪西倒的對聯,所有本來壓抑住的怒火就忍不住吐出來。「掛飾不合格,新年怎麼只懂得掛金錢葫蘆,金金紅紅,很土氣,還有怎麼不找街頭的黃伯寫對聯揮春,是誰的決定。」他的眉頭皺得隆起幾座小山,任誰都知道他不高興,可是人來人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上前招惹他。

他氣忿得如街外炒粟子鍋上的熱砂,又黑又紅,又熱又滾。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走過的人們都好像聽得清清楚楚他的埋怨。「怎麼我一退下來,大家的美感都差了這麼多,門換了色,燈又調亮了,還有那大大的金色的花,說是像花,卻又像顆種子。我還沒有退下來的年代,我們的店是號稱全區最美麗的,還獲得總行的稱許。怎麼我一退下來,所有所有東西都變醜了。」

沒有人敢上前招惹他,連望他一眼也不敢。大家都像知道他的脾性般,沒有人敢說上一句半句。他唯有繼續發自己的牢騷。「還有那本存摺,本身是黑色的,沉實不高揚,正好適合實業家。怎麼現在變得紅紅綠綠的。你們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讓總公司那邊的人點頭,一改風格,自此銀行一帆風順,營業額、投資力大增。現在紅紅綠綠的,說甚麼有朝氣活力,說到底就是定位不準。」

他的聲音好像愈來愈大,走過的人,職員好,顧客好都不敢瞧他一眼。大家都不想把麻煩惹上身,直至一個人緩緩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來。大家都鬆了口氣。「婆婆,麻煩到你了。」「對不起,老頭子就是放不下。」「放心,沒事的。」一名職員飛快地打開銀行的大門,讓老婆婆扶著他——前總經理離開銀行,回到他真正的世界。

一名顧客向詢問處的職員說:「你們的舊上司火氣挺猛。」「甚麼我們的舊上司。他是四葉草銀行的⋯⋯」「那分行不是已經搬遷了十多年嗎?」顧客看著職員掛在胸口的那個又像花又像種子的四不像襟章,暗想老頭的揶揄也不是全無道理。

一題兩寫:退休(律銘)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兒子,丈夫,父親,偶然寫詩。喜歡自己的工作,是和別人同行生命的一段路。另有筆名風緣。2001年,第一首紙本發表在《詩潮》。其他作品散見於秋螢/明報/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號外/字花/虛詞・無形/創世紀詩刊、亦有幸收於《瞧,他們的21 grams在飛翔》,《書在人在-在緊緻的密縫中閱讀》,《香港詩選 2013》。著有詩集《如今常存的》,《所望之事》,《沿道尋回》。)

「有啲野,你以為理所當然,原來,係經過一番掙扎,先變成今日咁。」泰叔在沉思。

泰叔明年就拿四十年長期服務獎,有一個獎牌和一筆獎金。他打算領獎後就辭職。從來沒有想過一做就做了這許多年。不是不想走,是一直沒有人入行,慢慢形成了一份責任,要捱下去。「有後生來,我教曉佢,就走。」一想就是四十年。他由泰仔到阿泰,後來變了泰叔。髮根都白了,不過再改又好像不太順口,大家還是繼續叫他泰叔。

「我做後生時,係唔一定要拆。」泰叔跟忠仔說。他喜歡忠仔,人如其名。泰叔深信忠仔一定會學到,也一定會堅持到有人接手。「以前多數土葬,無問題。」泰叔繼續說:「因為香港無地,開完藍田調景嶺之後好耐都無新地。好多人唯有燒。」又頓一頓。「幾年前,唔知邊個爐俾起搏器炸左,係炸左個爐。之後咪要拆囉。」泰叔不習慣解釋,其實,連跟人說話也不太習慣。如果在醫院,通常是實習醫生宣告病人死亡後,「順便」在病床做一個小手術移除起搏器。試過有病房職員忘記提醒醫生,遺體被移送到殮房。醫生唯有走去殮房,拉開冷藏庫,在已經冰凍乾涸的身體上動刀。當靈魂離開肉身後,皮膚失去彈性,可能要花更多時間才能將本來不屬於身體的異物除去。當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火葬,「順便」拆走起搏器便成了日常。

「試過有屋企人投訴。一早講明,土葬,病房同事半夜,發緊夢。人死左,又照拆。」泰叔若有所思,不知應否說下去,怕會嚇怕忠仔。「告上法庭呀!好似叫咩侵害他人身體罪,咁上吓。」泰叔頓了一頓。另一次是宗教理由,病者念佛茹素的,往生後要「助念」,好像是八小時。泰叔喜歡那黃金迦娑,維持肉身完整。人雖然往生,但他記得,大半天後脫下迦娑,肉身還有微溫,彷彿有神功護體的感覺。同事不知就裡去「移動了」往生者的身體,家人當然大發雷霆。泰叔喃喃自語:「驚嘛,助念唔完,都唔知會飄左去邊。」

泰叔決定放手讓忠仔做。想不到,第一天忠仔就求救,說給法醫警告。「噢,太耐無做,忘記提你。如果轉介法醫,就要特別小心。」再補充:「咩都唔好郁,包好膠袋,就夠。」因為屍體若有甚麼損傷,法醫也會紀錄,並且寫入報告。因此這類病者的起搏器不用移除,防止不必要的損傷,影響調查。忠仔問:「咁通常邊啲會搵法醫。」泰叔從沒有認真想過:「要搵咪搵,點知?」他沒想過問,也沒想過忠仔會懂得問。「若果唔清楚,就寧願唔好郁啦。少做少錯。」他以為自己一直這樣「得過且過」,其實別人眼裡的他不是。

「老實講,呢度得你同佢,做咩無人知,過到良心過到人。」泰叔最後的吩咐。他真的很累。覺得「過到自己良心」很卑微很底線。有時也會自責,畢竟生死都是大事,對於「那個人」就只有這一次。他有時會對著屍體說笑:「真係幫埋你呢次。」後來發現很多人連底線也沒有。都不知道是麻木了,或者工作就是工作,放工就安心放工的心態。泰叔覺得好像四十年都沒有「收工」,退休才真正放下。他眉頭終於可以鬆一鬆,頭也不回,回家安然睡一覺。心想:「唔知下次見面,忠仔仲認唔認得我。」

一題兩寫:假(徐焯賢)

當阿惠放下電話時,大門外就傳來鑰匙扭動的聲音。阿惠輕輕拭了拭臉,急步走進廚房,拿起尚未拆骨的鵝掌。大門打開,阿全走了進來,微微訝異:「你今天也這麼早?」

「是的,學生生病,課堂取消。我早點回來試試再做這道釀鴨掌,明天錄影不容有失。」阿惠盡量把語氣假裝得跟平常一樣,不徐不疾,「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回來,我現在預備晚飯。」

「不急。我明天要到日本出差。」阿全走進廚房,頓時令本來不是很大的廚房,變得異常侷促。

阿惠抹抹額上的汗,驚訝地問:「這麼趕急?」

「一年一度向總公司匯報,本來是四谷先生去的,但他患了肺炎,只好由我去。」阿全打開雪櫃,拿出一瓶啤酒。

阿惠吞了口氣,暗想這個年頭,還需要親自匯報,騙鬼麼。

「我要去五天。」他呷了一口酒,熱心地問,「你有沒有甚麼需要呢?面膜、化粧品用完嗎?有沒有廚具、刀叉需要添貨呢?」

「現在甚麼都可網購,不用麻煩。」她放下鵝掌,看著窗上丈夫的倒影,見他竟然不察覺自己的提示,再說:「我現在撥電話跟學生、製作公司改期,明天一起去吧!」

「不。我不但要去總公司,還要到不同分店考察。你才建立起名聲,不要隨便改期。下一次放假時,再陪你去吧!這次我去東京,我們都去過多次,下次去你未去過的地方。」阿全看著妻子的背影,再看看流理台尚未處理的鴨掌、鮮蝦,平靜地說,「你不要太辛苦,我們外出吃吧!」

「不,我很快預備好。」阿惠說,「你還要執拾行李。」

「說得對。」阿全轉身離開廚房,從睡床下找出一年才用幾次的粉紅色大行李箱。那是他們為了蜜月旅行購買的,是一個可以放進兩人替換衣物的行李箱。不過隨著疫情蔓延了三年多,這個大行李箱已經很久沒有出動。阿全打開這放滿換季衣服的行李箱,樟腦餅的氣味立即撲鼻而來。

他忍不住擦擦鼻子,又走到廚房,說:「我去買個行李箱。」

「好的。」阿惠吞了口涎沫,「你順道去買兩餸飯。我替你執拾吧!」

他點點頭,開門離開。她走進睡房,看見那仍未放回床下的行李箱,記得當初買這箱子時二人的話:「買一個大一點的,以後都是我來推行李。」「多一個行李箱不是可以多裝點手信嗎?」「到時候手挽吧,反正去到哪兒,都是我倆一起去,一個大的才方便。」

一起去麼?你剛剛不是說陪我麼?到底甚麼時候開始一起去旅行,變成陪我去呢?

阿惠打開手機,看著友人傳來的短片,是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餐廳裡的旁若無人、卿卿我我⋯⋯「阿強說你老公訂了去東京的機票,兩人的,但女的不是你」「他一定會說是公司派他前往」

阿惠看完短信,呼了口氣,心想這友人真多管閒事,她早知道丈夫有外遇,一直假裝甚麼都沒有發生,反正大家早沒有感情,「相敬如賓」不是很好麼。現在連你、阿強都知道,應該很快通天,真可惡,已經不能再裝傻,扮作幸福小奶奶廚神。枉我上星期錄影才說什麼綁著男人的胃,就可以綁著他的心。

她一面把自己的便服放進那粉紅色的大行李箱內,一面想:明天錄影時一定要哭出來,還要跟大家說這是他最喜歡吃的菜。

一題兩寫:假(孔惠瑜)

(在讀研究生。即將出版個人長篇小說集。)

「好心你啊放下假啦,做乜鬼翻咁多工。」

7:47。

他關掉手機屏幕,利落地在表格上寫下時間和簽名,「由你嚟講好冇說服力喎。」他捧起擺在櫃枱上的紙袋,隔著玻璃向校務處秘書道別——她下班的時間是4:30,可她卻還在這裡。

他背過身,用肩背頂開學校大門,與保安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他沒有考慮過要不要出聲說再見,反正他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學生見到老師校工時都不會打招呼,一不如意便粗口橫飛,他敷衍般的點頭,在這裡倒是像行了個大禮似的。

他還記得放假前他派回給他們的作業,前天讓他們拿回學校,昨天只有兩三個人帶了,他把剛剛收到的那疊作文摔在桌上,班房靜了下來。他聳起肩膀,笑著求他們記得帶回來,「各位老世,小弟過幾日要查簿啊,勞煩曬啊吓。」三催四請,第二天還是只收了一半。

「係咁㗎啦——嚟嚟嚟,食塊餅先,日本度買㗎。」

他接過隔離位老師派的手信,哇,多謝,咁有心啊,然後把餅乾放在一旁,他繼續修訂著第三份測驗卷的題目,肚裡發出連綿的咕咕聲,距離下一節課還有七分鐘。

還有三班的作文要改,放學後還要開會,還有閱讀週,還有課後輔導,還有還有還有——「仲要記得笑。寬容啲,唔好鬧,啲學生唔嚇得㗎。」係嘅,知嘅,他躬著身,發出乾澀的笑聲。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像是在推開一道大門。

「依家啲後生呢。」秘書小姐又一次收回了簽到簿,又一次搖了搖頭。他有時會跟著搖頭,記起他讀書時的老師也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口中。他記得那人在紙上龍飛鳯舞的任心橫批,以及那卡着陳年老痰的喉嚨:「你唔係想同我講你老竇真係病咗啊?你問下你啲同學?問下哈——哈咔——邊有人信啊——」

他看向講台下一個又一個的髮旋,無意識地伸手抹去臉上被沾上的口沫。接著他便被那人叫了下去,換下一個人上台。

他的學生也是這樣,作文裡充斥著各種從補習班學來的情節與情感。阿媽在自己發燒時照顧自己,自己感動落淚;阿爸患了癌症,自己每天下課都到醫院照顧他;阿爺老死、阿婆遭遇車禍、家姐昏迷、細佬失蹤。

他在作文紙上凌空批無數個「假」字,中學時總被老師扣字體分的字跡,在短短一個學期就練得一手漂亮的行書。

他有時會一邊批改一邊無聲地念着自己想寫的字,飯粒有時會從嘴腔與牙齒間溢出,他用外賣餐具附送的紙巾擦着紙上的飯印,在家裡他仍低着頭,習慣於掩飾自己𪘲起牙的猙獰模樣。

「咔——咔——」,大抵是從早上起來便沒有講過話,他低頭小聲地咳著喉裡的痰,又像是在默念他從來沒有寫出的文字。他刮走作文紙上乾掉的飯粒,肚子咕咕地作響。他摸索著枱面,才剛抓住那個包裝精緻的餅乾,便被同事給喚了過去接電話,office搵你啊。

「你嗰班嘅XXX同學啱啱打嚟請假。」秘書小姐說。

他把話筒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空出雙手撕下包裝紙,嗯,然後?

「話佢屋企人走咗喎。」

他歪著頭看到座機電話的時間,7:47。

他把餅乾放進口中。

距離早會還有十三分鐘。

一題兩寫:希望是我(徐焯賢)

「我不用你來管教⋯⋯」兒子說完這句話後,就奪門而出,留下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裡。我回頭看著你,心裡痛極。

你徐徐呼了口氣,說: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的身體⋯⋯

我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我和你都知道說話不能讓已發生的事實變成從沒有發生過。生命就是如此,我們只得咬牙撐下去。

我走到兒子的書桌,看著成績表上的評語,回想老師早上說的話:「陳生,小若的成績在這幾個月一落千丈,你要好好留意他、關心他。」

留意他、關心他?小若是我的命根,我所有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老師竟然說我沒有留意他。你說,是否很荒謬呢?

你是否用錯了方法呢?你問。

甚麼用錯方法?我問。

你有多久沒有稱讚他呢?你說。

我也很想稱讚他,但他事事都做錯,人又懶惰,連每個早上起床刷牙洗臉都要三催四請,每晚都只懂得玩手機,功課老是欠交。你當初是怎樣令他聽教呢?我問。

他畫畫不是很用心嗎?你反問。

但畫畫不能幫助他入讀優秀的學校。我說。

為甚麼要入讀那種學校呢?你的語氣令我頗為震驚。

這不是我們當初的約定嗎?你知道嗎?我一直很辛苦。我不自覺埋怨。

對不起。你說。

我看著你,忍不住徐徐嘆了口氣:多希望我們能夠換轉,放下重擔的是我⋯⋯

你沉默。我也沉默。

我知道我說錯了話,徐徐拭去自己臉上的淚。

你也伸手想拭去我的淚水,可惜你的手永遠觸摸不到我的臉。

我嘆了口氣,想起幾個月前在病床旁的情景,你努力地想伸手撫摸我和兒子的臉,可惜你連半分力氣也沒有,我們只能捉著你的手,把臉靠過去。多慶幸仍然是有溫度的手,我強忍著淚水,心裡不住在想多希望躺在床上的是我。

你像洞悉一切,微笑說:「我可以放下重擔,不會跟你換的。」

兒子說:「媽媽,老師說我那張畫很有機會拿獎,你一定要看我拿獎。」

你溫柔地點頭。

我看著書桌下的獎狀,想起兒子前陣子曾說要拿獎,我卻敷衍地說:「拿甚麼獎,媽媽不是要你努力讀書嗎?」

對不起,我原來一直忘記你的溫柔。

我會好好照顧小若。我說。

你溫柔地點頭如昔,然後消失在我們的房子裡。

一題兩寫:希望是我(林逆)

(畢業於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系,自由工作者,怕悶,以非全職身份遊走於不同職業之間,包括編輯、手作導師、文化推廣工作等。近年多於不同中學教授創意寫作,閒時看心情創作。)

目光離不開她,生怕就在眼睛開合之間,她就這樣消失在視線中。

睜眼,光攝入,幾乎充斥了整個眼眶。一隻手,是的,擁有我從未遇見過的雪白,猶如沐浴在聖光之中。就突然地,應該形容為,是毫無預兆地衝入我本來了無生趣的視線範圍內,卻又在剎那間略過。

還未來得切看清眉目,我想拉著她,我想大叫,不要走!但沒有任何行動,也不能有任何行動,就這樣看著她遠去。自此之後,那雪般白的顏色,我生平都未能再遇見,也未能再忘卻。

生命是如此的神奇,我本來已經死寂的心,又能再為這個人而狂跳。回過神來,我發現剛才又陷入了第一次與她相遇的瞬間。

「翁⋯⋯」

晃眼的黃色燈光將我拉回眼前的景象。

街角的燈每晚都會在六點亮起,那鎢絲震動的聲響像鐘樓般準時。昏黃色的街燈在夜色的深藍裡渲染開去,大街和每戶的窗台稍稍被染照出牆身原來的橙紅色。但燈光一路蔓延開去,逐漸在小巷盡頭消失。路,又再重新被黑夜包圍。

根據我多天的觀察,這條小巷,應該就是圍繞著這大樓最不惹人注目的地段了。

剛好滿一個月。

我整個人都懶散地徬住外牆,就算被發現,我也能以身前的推車作為掩飾,這是我特意向擺市集的朋友借的。我摸著掛在推車玻璃櫃前的紙牌,是用黑色馬克筆寫的:「無添加麵包(嬰兒可食)」。

大概沒有比我更隨便的小販了,我掃向櫃裡的三兩個麵包。

不希望有除了她以外的人能吃到我的麵包。

每天親手為她而做的麵包。

可惜她從來沒有出現,我很清楚我所在的這個位置,她不會經過。只是抱著一絲希望想見見她。會不會,總有一天她會經過。那些麵包,在未曾被丟下之前,也能有機會被她的小手握著,被她的口和喉嚨嚥下,再在胃中消化,成為她的一部分⋯⋯

她出來了!我的目光從玻璃櫃邊的紙牌移到大樓一層的窗台邊。

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會被帶出來透氣。再一次,她微閉起的眼眸和臉上透露的笑容,潔凈了我的心,構成了所謂的純潔無瑕。

「呼。」儘管這一個月,我幾乎每天都會以這個角度凝視著她。但無論看多少次,我的心都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深深地治癒。多麼希望,多麼希望能握著她那雙小手的人⋯⋯是我!

已經三個月了。

大樓地下的Cafe最近頻繁地出現一個男人,每次來都會穿黑色西裝,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就他們談話的內容聽來,男人應該是個玩具公司的老闆,似乎能為她帶來不錯的生活⋯⋯

是時候放手了。

被眾多玩具陪伴下,她長大時應該都不會感到寂寞了吧。終於,我下了決定,就這樣看夠一年吧⋯⋯直至一歲。

雖然,自簽下「代母協議書」到她從我身體落地後,我們就應該再沒任何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