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傢伙(駐站作家)

  她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是他了,果然他也發現躲在角落裡的她。她一直把自己裝作很低調,不讓任何人發現,可是他還是發現了她。於是她就跟了他回家,她確實有很多選擇,但活得太久太膩,她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棄了掙扎,任由人們去安排她的生活。

  從前她的夢想是環遊世界,乘飛機搭遠洋渡輪,看看其他地方是怎麼樣。可是去多了,久了,就想在一個地方停留下來。對她來說,她已活到那個去一個地方或一萬個地方都一樣的情景。如今她只想睡得穩穩妥妥,吃得飽飽滿滿,不再與任何人發生感情。

  把我留在這裡,我不想去你的家。她想告訴他,可是他完全聽不明白她的話,一意孤行地把她帶走。她知道她又要策劃逃亡,應該是時候動身去找那夾在牆身的同伴*,又或者去看那把讀書文化人當作是傻瓜的傢伙**。這兩個小傻蛋,活得沒自己這麼久,名氣卻是響噹噹的。他們都比自己幸運,遇上讀書人,把他們寫進名著之內,不像自己,穿州過省,上山下海,最終只能目睹一個又一個將自己當作如珠如寶的人死去。

  不過要逃亡,一切言之尚早。她要裝作跟自然規律配合,慢慢地淡出他的生活。突然離開,只會讓自己的大頭照片貼滿燈柱,她不想被任何人指責。她要靜悄悄地離開他,就約定三個月後吧!感情沒有建立得這麼深厚,分開後就不用太傷心,她不想學那活了一萬次的前輩***,每次都弄得對方哭哭啼啼。她是修道的,要積多點福。

  她終於來到他的家,一個很乾淨卻又很混亂的家,滿室都是書,書櫃內、地上、床上,顯得很擠逼,卻又莫名其妙地潔淨。他騰出了空位讓她先睡,然後就說自己還要趕稿,不能陪她。她打了個呵欠,裝作很累地躺了下來,隨意問了他一句。你是一名作家嗎?是的。你會把我寫進書內嗎?當然會,我就是這樣子才把你帶回來。

  他到廚房煲完水後,就默默地坐在書桌前。她又裝作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閉著眼詐作睡去。一閉上眼,往事就湧現在眼底,什麼偷靈丹,什麼修道成仙,什麼戰爭,什麼和平,她一一都經歷過。然後他又想起那同伴、那傢伙、那前輩,四個圍在一起聊天,真的挺高興。是時候動身,大約四十年前,她對世事無感,就停在這小島,奴才換了一個奴才,最終在幾個月來到一間寵物店。她看準這店生意淡泊,打算長遠,怎料又被一個奴才買下,真糟糕。

  奇怪的聲音自廚房響起,打擾了她的冥想,應該是水煲滾的聲音。她以為他會去關掉爐頭,怎料過了一陣子他仍然沒有反應。她打開眼,看見他伏在書桌上睡了。現在的讀書人真是孱弱。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跳到他的頭上。他醒過來,搓搓眼問:幹什麼?糟糕了,是水滾,你一定很驚慌了。

  他匆匆跑進廚房。她嘆了口氣,看見一室都是書,電腦上密密麻麻的字,嘆了口氣:還是等你寫好這本書才離開吧,人類真是脆弱的動物。

*取材自愛倫.坡小說〈黑貓〉

**取材自夏目漱目小說《我是貓》

***取材自佐野洋子繪本《活了100萬次的貓》

你真美(駐站作家)

  「今天是城中的大日子,痴心情長的小偉終於可以跟小美結婚。小美是完美女人,她要結婚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現在我就訪問一下大家對他們結婚的看法。」

  「什麼?小美要結婚,還是要跟小偉,這實在說不過去,難道他不知道小美是大眾情人,他不可以據為己有,這實在太自私了。」

  「不過他說他是最有資格的人,小美的一生都是全賴他才可以成就出來。民意調查更顯示有四成人贊成他們結婚。難道你就不想祝福他們嗎?」

  「祝福他們?小偉是大人物,怎可以犯這種錯誤。真是令人生氣,大家應該阻止他們⋯⋯」

  電腦房內,一人按下停止的鍵,瞄了瞄身後那穿著西裝畢挺的另一人,似在詢問他的意思。穿西裝的人聳聳肩:「當然要播出來。」「這會否挑起大家的情緒,你應該知道小偉、小美都不是普通人。」「就是要這種話題,才可以提高收視。」「是嗎?」「還有,那句『祝福他們』太不夠勁,改一改他,變成『我才不會祝福他們』,當中夾一句粗話,記著不要有聲音,只要有口型,讓人意會就好了。」

  那人只好無奈地對著米高峰,說了一句話,再按幾個鍵,畫面中老頭那句「祝福他們?」立即變得粗鄙不堪,異常難聽。「現在的AI真厲害。」穿西裝的人滿意地離開房間。

  「阿偉,你可否不要這麼自私。」

  「什麼自私呢?」

  「你要知道小美不是普通人。你看剛剛的網上報道,不少人都極生氣,還有人用粗話罵你。」

  「我知道,她是大眾情人,但愛情就是自私的。」

  「你可否清醒點,魏志偉博士,小美是你製造出來的機械人。」

  「我知道。」

  「她是沒有自己意志的。」

  「你不是科學家,也不是機械人委員會成員,怎知道她沒有意志呢?她要嫁給我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真是冥頑不靈。」

  「對不起,我一早知道你喜歡小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說了,我們快到達會場。」

  在婚宴會場,人來人往,擠滿了看熱鬧的居民,大家都想親眼見證這場世紀婚禮。有人明言這是新世界的開始,人類與人工知能從此不分彼此。有人更相信魏博士早已製造出他倆的孩子,只待婚禮過後立即公佈,優質人類會取代舊人類,再不用擔心所有關於劣等人類帶來的問題。

  突然,人群傳來哄動,只見一個很像小美的女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但大家很快發現這個人不是小美,她故意撥起自己頸後的頭髮,示意自己沒有製造編碼。她是一位真真實實的人類。

  大家還沒有弄清楚她是誰之際,一輛名貴跑車房車停了在她的面前。車門打開,魏博士挽著他的新娘子下了車。小美果然是大眾情人,鵝蛋型的臉,唇紅齒白,不過最不得了還要算是她的一對鳳目,顧盼之間流露出一份討人歡喜的自信,在場男男女女都沒法控制自己,均露出了或仰慕或羡慕的目光。

  惟獨只有像小美的女人冷冷地看著魏博士這對未婚夫婦,還從容地遞上一封律師信。「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但你沒有權阻止我們結婚,縱使她是機械人,她也比你更懂得愛人,她應該獲得幸福。」「我確實沒有權,如果她不是以我為藍本的話,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機械人法』。你不可以改造她的思想,令她愛上你來填補你的遺憾。」「我沒有⋯⋯」「我應該可以帶她離開,又或立即毀滅她吧?」

  沒有人聽清楚他們的對話,他們只看到兩個小美一齊走遠。

  你真美!我真美!

風雲人物(駐站作家)

「可不可以跟你做訪問?」「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會兒就好了。」「你曾經是風雲人物,你也想大家都知道你的過去。」

雲爺呆呆地看著白色被子,像看著那曾經存在過的右腿。那一個位置如今空空洞洞,什麼風雲人物,早已經是塵封的事。假如那一天他選擇了忍一忍風平浪靜,不去做那大生意,應該不會因為逃避仇家的追殺,翻過欄杆,被迎頭的大貨車撞倒。那也是一切霉運的開始,不但需要截肢,還被當局以各種不同罪名控告。入獄出獄散盡人才,一切都源於自己忍不下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我沒有什麼可以談的。」「什麼簡簡單單,我的事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沒錯,當年誰不認識雲老九。」

雲爺看著手背上輸營養液的管子,像看到自己年青時的兇猛。那手背上的針孔根本是小兒科,他叫做雲老九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在刀口下過活嗎?誰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場,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逞英雄。他就是最英勇的一個,當日他的手不是拿著刀子,就是在數算鈔票、握酒杯和異性的手,怎像現在這般沒有力量。最威風的一戰,就是與阿標的死鬥,那一天刀子就砍在他的右臂,但他面不改容,一刀就解決了對方,也是這一戰令所有人都不敢反抗他。他扶搖直上,威風八面,唯一苦惱就是他的右手自此不能舉高過肩膊,梳頭也只能左手。沒錯,一切霉運都是由那一刻開始。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你可否乖一點,別鬧脾氣。」「你這樣大呼小叫,會令其他病人很苦惱。」「我知道了,幫你找家人,乖乖聽話。」

乖乖。這應該是父母在他很小時候才說的話,那時候他的名字叫雲兒。他長得特別高大,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被認人出來。雲兒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天賦,有人恃才傲物,他恃的就是自己長得特別高大,特別出眾,在村裡誰沒有聽過他的名號。雷雲兒,一叫喚轟天動地,一揮手呼風喚雨。那些地主、大少爺都想招攬他,他一個就能敵住十人。不,我才不跟著他們,在村裡怎威風也不過是像韋少那樣,不是都要看鄰村大財主的臉色。我要出城,你們要聽話留在這裡等我,我一定發大財,光宗耀祖,敲鑼打鼓迎接你們兩位老人家出城巿享福。沒錯,一切霉運都是由那一刻開始。他出了省城後就沒有再回鄉看過兩位老人家,錢都是託人帶回去。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什麼記者?你在想什麼?這裡從來不讓記者進來。」「醫生一會兒來看你,你要合作點。」「你叫什麼名字?雲爺?老九?雲兒?」

壞習慣與好習慣(駐站作家)

在若干年前,在網上看到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曾說過「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你愈想隱瞞愈欲蓋彌彰」,大意是說咳嗽、窮、愛三者都是流於表面,愈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愈容易讓人知道。窮困與愛,只要不與特定的人接觸,應當難以被人發現,然而作為一位「飄流教師」,三者之中,我最擔心自然是咳嗽,一旦咳嗽,就無法讀學、指導學生,停課或延期都為我或校方或學生帶來很多不便,因此在大部分日子我都會儘量保持身體健康。

心明自己體質容易「上火」的我,為了不讓喉嚨發炎,我甚少吃香辣煎炒的食物,正餐吃的炸豬扒煎雞扒減少到每個月只吃一兩餐,薯片蝦條等零食敬而遠之。吃得頗清淡,但想起很多運動員為了保持狀態,比我更克制,就覺得這少少的付出根本不能相比,當然有人會說教師跟運動員兩者極不相同,但都不是職業,要有專業的態度嗎?

當然每個人也有慾望極大的時候,我最不能抗拒就是吃餅乾。每當父母添置新的餅乾,不論是高價的酒店精品,抑或超巿那些十元幾塊,我總是忍不住口。每逢寫作、閱讀、改習作到疲累要休息的時候,我總拿幾塊來吃,一個晚上過去,往往被我「消滅了」大半包的餅乾。到喉嚨隱隱作痛之時,才想起又是這壞習慣惹來之禍。

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我儘量避免去接觸任何餅食。可是到了新年的日子,看見那些留下來的糕點即將被倒掉,就把它們煎香當作早點,還有那些放在全盒的朱古力糖果,一想到下一刻就要被拿去堆填,又忍不住一顆又一顆吃掉。有一名認識了很久的跌打師父,有一次膝傷去看他,他忍不住揶揄了我幾句說我胖了,我說沒法子,看見家人親友吃飯剩下來的菜,為免浪費,就統統把它們填進我的肚內。他說這是好習慣,但這習慣卻引發其他問題,胖了血脂血糖過高,膝蓋的負荷更過重,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到底什麼是好習慣,什麼是壞習慣,應當要看情況才知道。當一個好習慣過了火,得不償失,甚至引來病痛,就不是太要得了。如勤奮學習是好,但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翌日沒有精神上課,聽不到其他課堂的內容,似進則退。現在我已甚少清掉家人吃剩的飯菜,吃餅乾也儘量少於三次。按自己情況,才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

一哭二鬧的傢伙(駐站作家)

這傢伙確實是個好人,為我們提供容身之所,遮風擋雨,敵住強盜猛獸,可是也同時任性到不得了。這陣子他就在鬧情緒,不知道看到什麼觸景傷情的,每個早上都在哭,整塊臉都是淚水,一直到午後有陽光才稍稍停止,弄得我們放在地上的報章雜誌都濕漉漉的,媽媽更埋怨他哭得連我們的衣服都濕透。父母知道拿他沒法子,就不勸他,只為他善後,找來專門為他盛眼淚的箱子,雖然盛得快,一個小時下來就盛滿了一大箱,確實可以解燃眉之急,但他一哭就是數天,弄得大家渾身不自在,什麼都不想做。這也難怪我們,傷心是人之常情,而且是會傳染的。

他也是個忽冷忽熱的傢伙,一旦活力充沛起來,就渾身是熱氣,雖然不能說熱得燙手,我們總不想把身子挨近去。他一旦火熱起來,就是那麼的十天半月,小時候用電動風扇,幫他驅散悶熱,可是這傢伙近年的熱氣愈來愈頑固,扇葉的轉動只能帶來更多悶熱,父母只好買來能轉換冷熱的魔法箱,放在他的頭頂,幫它作法散熱。同樣地,如果他冷淡起來,也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回復熱情。就在前幾個星期,他就一直不理瞅我。起初他的身上還有點暖意,到後來簡直渾身如冰,不斷發出寒氣,在他身旁,直如在冰窖一樣,非常難受。父母早年也曾經拿發熱的爐子替他驅寒,不過在搬屋的時候,父母將爐子送了給親人。他可能就在這一關節上不大高興,賞了我們好幾天「冷言冷語」。

當然這傢伙有時候會大吵大鬧,特別在上網課的日子,除了害怕網絡有故障外,我最擔心的就是他突然生氣勃勃起來,昨天安靜得如小白兔的他,今天卻吵得如吼天雷。雖然已經關上房門,可是聲音還是鑽進我的腦內,彷彿要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合奏,非要我評分不可。曾經有一次,我還得另找學校老師求救,開放一間課室讓我上課。幸好這種吵鬧的日子只在星期一至五的白天,假日和晚上的他表現得很安靜,大方得體,令你往往只記得他平靜的一面。

不過在晚上也不能全然安心下來,這傢伙有時候陰沉而狡猾,總會突然做出一些令我毛⻣聳然的事。譬如他會拖行椅子,那聲音仿如在我的心裡輕輕劃下一道痕,雖然很輕微,雞皮疙痞的感覺卻是久久不能散去。然而,最令我費解的是這傢伙總是在深宵任由手上的「波子」跌在地上,並讓它滾來滾去。曾經看過網上的文章,說那不是「波子」聲音,而是他拉動鋼筋的聲音,我一看就覺得不對勁,怎麼有人在深夜健身,可否體諒一下白天要上班的我呢?

這傢伙總是如此任性,你說什麼他都不聽,我行我素,套一句俗語,就是愛一哭二鬧。可是我總得任他胡來,他不是誰,他是我一家居住的房子。

農曆新年大冒險(駐站作家)

農曆新年來了又去了,匆忙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記得從前新年不是這樣子的,記憶中的新年是充滿發現的喜悅。每個人對新年的愛惡也不同,有人喜歡它的熱鬧節日氣氛,有人喜歡親友之間的互相道賀,有人喜歡各式賀年食品,反過來,有人統統都不喜歡,只盼望這幾天魔幻的日子快點過去,可以跟各種積壓在屋內的糕點告別,也不用像走馬看花般在每個親戚家庭逗留十幾分鐘,只吃了一顆糖或幾顆瓜子就要到下一家。現在回想,以上種種均無礙我對農曆新年的喜好,我喜歡這個中式節日,大抵是喜歡當中的冒險精神。

拜年是個匪夷所思的活動,一年內沒有怎樣見過面的親戚再次聚頭,慣例寒暄幾句後,就開始問候健康工作學習戀愛婚姻等各種你不大想交代的情況,彷彿是年終跟上司報告過去一年的業績般,你老不願意也必須去做。然而前往各親友家卻是讓我最覺得有趣味的,一年沒有去過的地方,有種既熟悉又疏離的感覺,是A座還是B座,是8樓還是9樓,坐的士巴士到底要在哪個站下車,離開升降機後左轉還是右轉。上年這條路是可以通過的,今年路已經不在了。新的鐵路站、商場、店舖成為了新的路標,是方便了,還是要多繞幾條街則要親身經歷才知道。一切仿如玩電子遊戲,曾經攻陷過的迷宮洞穴森林堡壘,以另一種姿態再次出現於眼前。

小時候住大興邨,年初一父親總會帶我和弟弟到邨旁的青松觀上香。又是每年只去一次的地方,每次都要找道路、入口,我們甚少在正門走進去,記得有道側門,但位置記得不大準確,每次都要探索一番,因此未入道觀前已經覺得像去探險一樣。進了觀內,要找地方買香、上香,青松觀不是大廟宇,沒有黃大仙祠、車公廟的人頭湧湧,上完香後還可以遊園,看看盆景、雀鳥,當中每年必看的必定是孔雀。孔雀開屏了,寓意一年順境順心,假如牠沒有開屏,我們就嘗試在牠面前揮手叫囂。小時候不識生死滋味,走的時候總會悄悄說一句明年再來看你,下年是否仍是牠就真的不知道了,當然在新年時節,總不會去想生死之事啊。在父親經營加工廠的日子裡,我們也會去黃大仙祠、車公廟參拜,上香後有時候會購買小風車,回程的路上一家人輪流拿著小風車,讓扇葉轉個夠,假如它不轉動,就邊行邊吹。如此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吹了不知道多少口氣,安全把小風車帶到家裡,掛在窗邊,轉足一年的幸運,翌年再換一個。長大後,有一次前往青松觀旁的學校擔任講座嘉賓,順道逛了一圈,發現道觀沒有想像中的大,有些建築物、有些路是新建成的新開闢的,至於孔雀已經忘記去看了,一切都離小時候很遠。

當然平日父母管教挺嚴,農曆新年是難得的放縱日子,這幾天除了可以任意吃喝糖果汽水晚睡之外,還可以借拜年前後的空檔,到不同的公園玩耍,美孚天橋下遊樂場的小沙池、長沙灣公園內的小水池、慈雲山足球場,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了我童年的回憶。這可能是不少家庭不成文的等價交換,陪了父母一整天拜年,回程時就准許在公園耍樂半小時,玩沙玩水,你追我逐,悉隨尊便。當然必須緊記不要摔倒,假若跌傷膝頭或弄穿新衣服,下場當然是「提早開年」。農曆新年曾經於我是一場又一場大冒險,長大後,父母漸漸成了最年長的長輩,通常是年青的親戚來拜訪,或許換個角度,前往我家成為別人的冒險之旅,我成為守關的小卒吧!

棒打(駐站作家)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時候沒有疫情,人們可以活得很自在。他們就如此圍著一個垃圾桶走來走去。這是室內禁煙後的奇景,幾位煙民圍著露天的垃圾桶或吞雲或吐霧,偶爾把煙灰彈在煙灰缸上。這行為有個比較正面的詞語,叫做「打邊爐」,可是我看著他們,總有英雄遲暮的感覺。我不知道他們當初為什麼吸煙,但因香煙而產生的英雄感和豪邁特質,卻在室內禁煙後,不但消失得無影無蹤,還附帶了陣陣「落水狗」的唏噓。

我不習慣棒打落水狗,我只習慣旁觀,那天,就剛好看到那麼一幕。原先我沒有留意他,但當一個男人滿口微言地從「邊爐」退出來,回到妻子的身邊,我就留意到他。我不知道男人跟妻子說了什麼話,但從男人不屑眼神瞟視的方向,我就看到男人極之鄙視的他。

我看著站在垃圾桶旁的他,初初沒有察覺任何異狀。他穿著一件淺啡色的汗衣,腋下夾著一支白開水,十分寫意地享受著手上的半根香煙。他身邊也有不少吸煙人士,男女老中青,但每個人都跟他保持幾步的距離,彷彿他的周圍有個保護罩,自動燒毀任何靠近的人。我跟啡衣漢以及煙民們隔得有點遠,並不知道他的言談和舉止會否有特別嚇人之處,當然我更加不知道他的體味和口氣。

男人在跟妻子說話時,手上的煙正好燒掉一半。妻子顯然有點不耐煩,想男人快些吸完煙跟她去購物。男人只好帶著不屑的眼光走近垃圾桶,把煙頭投向筒頂。啡衣漢見男人放下煙頭,再看看自己手上那差不多燒盡的香煙,索性把自己的那一根弄熄,再拾起男人放下的煙頭。

啡衣漢熟練扭開白開水,喝了一口,含在口中,再把一條水柱吐在馬路上,然後二話不說,就把男人的煙頭啃在口裡,慢慢享受原先不屬於自己的煙。看著這據為己有的一幕,我禁不住想起經濟不景氣時,傳媒拿快餐店「二手飯」做文章的報道。我從未看過人吃「二手飯」,卻親眼目睹眼前「二手煙」事件,頓時覺得有些受不住,就你在餐廳吃火鍋時,突然有鄰桌的人拿筷子去挑動你那鍋裡的食物。

我還知道另一種「二手煙」,聽說有些拾荒者跟那啡衣漢相似,拾起被棄掉的煙頭,回到自己的地頭後再把它剪開,抽出煙絲,再用紙把雜亂的煙絲捲曲起來,成為一支新生的煙。

想著,男人與妻子緩緩走進商場,他還不時回頭看著啡衣漢。我猜想那男人應該有一段日子不會再回到這垃圾桶旁,至少應該不想跟啡衣漢相遇吧。他已經如此落難,還要捱著啡衣漢的棒。啡衣漢手上的煙,就是他的棒,一面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一面打著男人的咀。

我在那兒看了十多分鐘,啡衣漢漱了四次口,啃了「五支煙」。煙民來來回回,惟他仍在。我忽發奇想,不如把這一幕拍下,然後弄成反吸煙的宣傳片。然而,當我想起時,人已經坐在巴士上,像煙霧般離他們很遠很遠了。

一題兩寫:兩老(徐焯賢)

「你昨天走得這麼快?」「我老了!」「別這樣說,誰不知道你當年是球場小旋風,差一點就踢到甲組⋯⋯」「你也懂得說當年⋯⋯還是不說了,我還要開會⋯⋯」「下一次再踢吧⋯⋯」

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說那句「我老了」。昨天第一次聽到就已經很反感,今天你再重複,更叫我異常討厭你,那怕昨天的你是由於我的不濟,不得不靠著球場邊的鐵絲網,一面嘔吐,一面埋怨著。但是你怎麼可以完全忘記了站在你身邊的幾名球員都比你年紀大,他們都沒有埋怨,他們灼熱的眼光仍然專注在球場上,那怕有些後天要見大客戶,有些下星期要飛往外地公幹。當然他們不是沒有聽見你的話,他們只是怕被你的話捲入那些無謂的回憶中,就詐作聽不見。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的不甘心,你眼前仍在奔跑,沒有放棄的其中一名隊友比你還年長四歲,你憑甚麼說自己老啊。你一定會說,他比你幸福,家裡有錢,正在讀碩士,每天都睡得飽滿體力充沛才起來,他的生活就只用讀書考資格試寫論文,不像你,時刻都要在職場上拚搏,不是捱上司責罵,就是要擋著正在生氣的客戶。你強自壓下羡慕的心情,只欠一句年青,不,讀書真好沒有說出來。

你當然不會說出來,那是你的決定,當你那一拳打在獎杯櫃上,以及將幾名埋怨你的隊友推倒在地上,就決定了你和我的未來。你再不能代表學校出賽,那怕你多麼喜歡在球場上奔跑,你都只能選擇離開,離開可以讓你曾經可以安心踢球的學校。你只能把體力用在職場上,不過我沒有怪責你,我雖然不大認同你的行為,但我是必須支持你的決定。所有的錯都是我,如果不是我那天太衝動,一腳踢在對方守門員的心坎導致你被趕出場,你就不用揹負輸球的罪名。

不過,我必須跟你說,這只是一時三刻的不如意,你怎麼可以將我們都拖到那個不能回去的地步啊,如果不是你每夜花天酒地,將我也浸泡在酒精裡、埋沒在煙霧中,我是不可能跟你一齊在球場邊嘔吐。你吐出來不是早餐吃下的漢堡包熱奶茶,而是宿醉的烈酒煙灰,這一切都是你可以選擇的。你卻選擇了走最差最錯的路,然而既然走錯了就沒法子,我情願你一直錯下去,只要你相信,那條路就必定是一條光明正大的路,可是那一句「我老了」完全出賣了你。

「下一次再踢吧⋯⋯」為甚麼你不回答他,請你不要認老。你應該不甘心,就像中一輸球,又或中三失去正選位置時,那些年你的鬥志不但沒有熄滅,還拚命練習。可是你怎麼可以說出「我老了」這一句,你認輸了你服氣了,嘔吐完畢後,你沒有再上場,只是靜靜地更換好衣服,就走了。球場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你這樣跟我說,那怕我仍然渾身是勁,充滿鬥志,很想再證明一次自己。

我的靈魂,請你回答他一聲好吧,再一次擁抱你最愛的足球。請你相信大家,你靈魂和我肉體雙雙都沒有變老。

一題兩寫:兩老(麥樹堅)

作者親筆畫

(作者簡介:麥樹堅,過去因恆常跑步而寫《突圍長跑隊》,因製作模型而寫《雜魚又如何》。)

做完手術、猶有餘悸的多先生回家後,一度神經緊張。為確保肚皮的傷口癒合,出於好意,我們想檢查是否要塗消毒藥膏。多先生不領情,東躲西閃,滿臉不爽。

多先生不爽的樣子,米露看不到。米露右眼全瞎,晶狀體一片混濁,浮現病變膨脹的血管。幸好米露記熟家居的格局,和家具的形狀、位置,能在屋內小心翼翼地活動。我們不敢購置新家具,即使梳化殘破不全,好幾處露出發黃的棉芯。發病前,米露愛看電視,尤其追捧八點鐘的處境劇,例必於梳化上半坐半臥收看。米露左眼淚水汪然,估計僅剩一、兩成視力,日夜憑聲音分辨。

凌晨兩點,多先生竟然醒著,跑去廚房查察有沒有可惡的蟲子。樓下住客曾投訴多先生半夜的腳步聲嚇人,我們道明原委,懇求諒解,對方卻不通融。怎能給多先生穿厚襪啊,我們無奈。

蟲子入侵廚房,或緣於難以辟除的肉香。米露嗜吃禽肉,燜、燉、炸、烤……樣樣皆可,可惜牙齒掉落。我們怕米露鯁死,便將肥美鴨肉放涼,去骨剝皮,剁成幼絲,混少許開水調成羮,給米露舔著解饞。明知有害無益,還是選擇寵溺。

多先生則無蝦不歡,自從吃過新鮮海蝦,對急凍虎蝦不屑一顧。醫囑列明戒食海鮮,順便減肥,為免不和,我們偷偷去酒樓吃。然而拆過蝦蟹的手指沾染腥臊,多先生鼻子靈敏,知道我們在外邊吃過美饌佳餚,很難不發脾氣。

具暹邏血統的米露溫婉嫻淑,年輕時步姿款款動人,坐姿端正優雅。某年我們到泰國旅行,帶回一個手織小布袋,米露摟著不放,據為己有,實在出奇。

老房子不免小修小補:填充地板過闊的罅隙、髹油遮蓋雨後水漬等等,以前多先生從旁視察,樂此不疲。要是覺得好玩,可以推遲甚至放棄午睡。趁多先生晝寢,我們通常帶著樂悠卡、長者卡買菜和添補日用品。

回來時發現米露失禁,起初我們略有微言,未幾默默清潔善後,在米露活動的地方鋪設尿墊。我們上網調查紙尿褲的價格,並非吝嗇,是真心希望不需訂購。

日暮,我們時時攤開舊報紙剝豆、掰蒜、摘菜葉,多先生見慣不怪,呆在窗邊看街燈下輕鐵行駛,一列又一列,叮叮──砵!驅逐走得慢的行人。多先生已無大礙,精力卻大不如前。若逢打雷下雨,我們問,多先生,還記得那段到處為家的日子麼?多先生眨眼當作回應。

米露窩在梳化上假寐。往日多先生最熱衷監督我們做晚飯,此刻嫌我們手腳慢,轉而湊近米露,傍著小憩一下。一直以來,米露不允,會躲,會反抗,終於無力堅持。

多先生今年八十多歲,米露更老,過百歲算得上人瑞──不,貓瑞了。這個年紀的貓活得比人更像人。

惠子(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每隔一段日子,惠子就會抱著一些流浪的貓狗來找我。牠們通常都是滿身傷痕的,不是被人虐待過,就是不幸遇上交通意外,沒有一隻是完好無缺的,有幾隻更是奄奄一息,或根本不用救活。每次我都告訴惠子,我雖然是獸醫,但也要交租、養護士,不能免費替牠們治療。不可以嗎?當然每次惠子都扁著嘴跟我說,她會付款的。我聽後,往往都想嘆一口氣,不過我通常把這口氣忍住了,然後叮囑惠子把牠們放下來。

我已經忘記何時遇上惠子,是五年前,還是七年前?我只記得當天診所早已關門,但因為雨大,我滯留在診所內。突然我聽到一陣不尋常的聲音,劈劈啪啪,起初以為是狂風撞擊大門的聲音。細聽卻不相似,陣陣不痛快的記憶頓時在腦海中湧現,弄得我頭有點痛。我瞇起左眼,打開診所的大門,雨撇在我的身上,卻沒有半分痛快。然後,我就看見惠子,她抱著一隻狗,一看就知道他們遇上交通意外。可否救救牠呢?惠子傷心地說。

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牠已經離世。我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牠已經⋯⋯我沒辦法說下去,對著惠子現在的狀態,有個字是不能也不應該說出口。惠子嘆了口氣,似乎已經知道是那一回事,就說對不起,打擾你了。然後她就抱著牠,轉身離開。我應該問她要去哪裡,但自幼精乖的我,明白有時候沉默是非常重要的。她好像感到我內心的不安,回頭說:我會找個地方葬了牠。她的臉容很冷靜。或者我應該說她是木無表情。我看著她消失在雨後,她走後,雨就停下來。我知道,這天的這一場雨,全是因她而來。我知道,我甚麼都知道,在看到她的一刻就知道。

今天關門的時候,又忽然下著大雨,我就知道她又要來了。這次她抱著一隻貓,這隻貓很可愛。我忍不住摸了摸牠的頭,牠似乎認得我,向我撒了撒嬌。沒錯,牠是我的一位病人。前陣子,牠的手術還是由我負責,可惜我只能延長牠個多月的命。對不起,我看見牠好像挺可憐,或許是生病了。惠子說出似曾相識的話。我呼了口氣,我會找牠的主人來接牠。真好。她的眉揚了揚,摸了摸牠的頭。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說罷,又轉身離開。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牠有點不捨。我拍了拍牠的頭。我會找你的主人來看你,放心,你一定可以見到他。雪兒。

雪兒瞄了兩聲,似乎想跟我說幾句感謝的話,又好像想追著惠子。我抱起了牠,也不理會牠明不明白,逕自說:惠子是個好人,如果她當日沒有為了救那隻狗遇到意外的話,她應該很幸福吧。窗外的雨已經停了,風也停了。我拿起電話,傳了個信息給雪兒的主人。「如你還有沒用的貓糧、貓砂,能拿到診所給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