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人物(駐站作家)

「可不可以跟你做訪問?」「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會兒就好了。」「你曾經是風雲人物,你也想大家都知道你的過去。」

雲爺呆呆地看著白色被子,像看著那曾經存在過的右腿。那一個位置如今空空洞洞,什麼風雲人物,早已經是塵封的事。假如那一天他選擇了忍一忍風平浪靜,不去做那大生意,應該不會因為逃避仇家的追殺,翻過欄杆,被迎頭的大貨車撞倒。那也是一切霉運的開始,不但需要截肢,還被當局以各種不同罪名控告。入獄出獄散盡人才,一切都源於自己忍不下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我沒有什麼可以談的。」「什麼簡簡單單,我的事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沒錯,當年誰不認識雲老九。」

雲爺看著手背上輸營養液的管子,像看到自己年青時的兇猛。那手背上的針孔根本是小兒科,他叫做雲老九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在刀口下過活嗎?誰不知道只要有他在場,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逞英雄。他就是最英勇的一個,當日他的手不是拿著刀子,就是在數算鈔票、握酒杯和異性的手,怎像現在這般沒有力量。最威風的一戰,就是與阿標的死鬥,那一天刀子就砍在他的右臂,但他面不改容,一刀就解決了對方,也是這一戰令所有人都不敢反抗他。他扶搖直上,威風八面,唯一苦惱就是他的右手自此不能舉高過肩膊,梳頭也只能左手。沒錯,一切霉運都是由那一刻開始。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你可否乖一點,別鬧脾氣。」「你這樣大呼小叫,會令其他病人很苦惱。」「我知道了,幫你找家人,乖乖聽話。」

乖乖。這應該是父母在他很小時候才說的話,那時候他的名字叫雲兒。他長得特別高大,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被認人出來。雲兒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天賦,有人恃才傲物,他恃的就是自己長得特別高大,特別出眾,在村裡誰沒有聽過他的名號。雷雲兒,一叫喚轟天動地,一揮手呼風喚雨。那些地主、大少爺都想招攬他,他一個就能敵住十人。不,我才不跟著他們,在村裡怎威風也不過是像韋少那樣,不是都要看鄰村大財主的臉色。我要出城,你們要聽話留在這裡等我,我一定發大財,光宗耀祖,敲鑼打鼓迎接你們兩位老人家出城巿享福。沒錯,一切霉運都是由那一刻開始。他出了省城後就沒有再回鄉看過兩位老人家,錢都是託人帶回去。假如那一天選擇另一條路⋯⋯

「什麼記者?你在想什麼?這裡從來不讓記者進來。」「醫生一會兒來看你,你要合作點。」「你叫什麼名字?雲爺?老九?雲兒?」

壞習慣與好習慣(駐站作家)

在若干年前,在網上看到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曾說過「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你愈想隱瞞愈欲蓋彌彰」,大意是說咳嗽、窮、愛三者都是流於表面,愈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愈容易讓人知道。窮困與愛,只要不與特定的人接觸,應當難以被人發現,然而作為一位「飄流教師」,三者之中,我最擔心自然是咳嗽,一旦咳嗽,就無法讀學、指導學生,停課或延期都為我或校方或學生帶來很多不便,因此在大部分日子我都會儘量保持身體健康。

心明自己體質容易「上火」的我,為了不讓喉嚨發炎,我甚少吃香辣煎炒的食物,正餐吃的炸豬扒煎雞扒減少到每個月只吃一兩餐,薯片蝦條等零食敬而遠之。吃得頗清淡,但想起很多運動員為了保持狀態,比我更克制,就覺得這少少的付出根本不能相比,當然有人會說教師跟運動員兩者極不相同,但都不是職業,要有專業的態度嗎?

當然每個人也有慾望極大的時候,我最不能抗拒就是吃餅乾。每當父母添置新的餅乾,不論是高價的酒店精品,抑或超巿那些十元幾塊,我總是忍不住口。每逢寫作、閱讀、改習作到疲累要休息的時候,我總拿幾塊來吃,一個晚上過去,往往被我「消滅了」大半包的餅乾。到喉嚨隱隱作痛之時,才想起又是這壞習慣惹來之禍。

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我儘量避免去接觸任何餅食。可是到了新年的日子,看見那些留下來的糕點即將被倒掉,就把它們煎香當作早點,還有那些放在全盒的朱古力糖果,一想到下一刻就要被拿去堆填,又忍不住一顆又一顆吃掉。有一名認識了很久的跌打師父,有一次膝傷去看他,他忍不住揶揄了我幾句說我胖了,我說沒法子,看見家人親友吃飯剩下來的菜,為免浪費,就統統把它們填進我的肚內。他說這是好習慣,但這習慣卻引發其他問題,胖了血脂血糖過高,膝蓋的負荷更過重,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到底什麼是好習慣,什麼是壞習慣,應當要看情況才知道。當一個好習慣過了火,得不償失,甚至引來病痛,就不是太要得了。如勤奮學習是好,但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翌日沒有精神上課,聽不到其他課堂的內容,似進則退。現在我已甚少清掉家人吃剩的飯菜,吃餅乾也儘量少於三次。按自己情況,才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

一哭二鬧的傢伙(駐站作家)

這傢伙確實是個好人,為我們提供容身之所,遮風擋雨,敵住強盜猛獸,可是也同時任性到不得了。這陣子他就在鬧情緒,不知道看到什麼觸景傷情的,每個早上都在哭,整塊臉都是淚水,一直到午後有陽光才稍稍停止,弄得我們放在地上的報章雜誌都濕漉漉的,媽媽更埋怨他哭得連我們的衣服都濕透。父母知道拿他沒法子,就不勸他,只為他善後,找來專門為他盛眼淚的箱子,雖然盛得快,一個小時下來就盛滿了一大箱,確實可以解燃眉之急,但他一哭就是數天,弄得大家渾身不自在,什麼都不想做。這也難怪我們,傷心是人之常情,而且是會傳染的。

他也是個忽冷忽熱的傢伙,一旦活力充沛起來,就渾身是熱氣,雖然不能說熱得燙手,我們總不想把身子挨近去。他一旦火熱起來,就是那麼的十天半月,小時候用電動風扇,幫他驅散悶熱,可是這傢伙近年的熱氣愈來愈頑固,扇葉的轉動只能帶來更多悶熱,父母只好買來能轉換冷熱的魔法箱,放在他的頭頂,幫它作法散熱。同樣地,如果他冷淡起來,也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回復熱情。就在前幾個星期,他就一直不理瞅我。起初他的身上還有點暖意,到後來簡直渾身如冰,不斷發出寒氣,在他身旁,直如在冰窖一樣,非常難受。父母早年也曾經拿發熱的爐子替他驅寒,不過在搬屋的時候,父母將爐子送了給親人。他可能就在這一關節上不大高興,賞了我們好幾天「冷言冷語」。

當然這傢伙有時候會大吵大鬧,特別在上網課的日子,除了害怕網絡有故障外,我最擔心的就是他突然生氣勃勃起來,昨天安靜得如小白兔的他,今天卻吵得如吼天雷。雖然已經關上房門,可是聲音還是鑽進我的腦內,彷彿要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合奏,非要我評分不可。曾經有一次,我還得另找學校老師求救,開放一間課室讓我上課。幸好這種吵鬧的日子只在星期一至五的白天,假日和晚上的他表現得很安靜,大方得體,令你往往只記得他平靜的一面。

不過在晚上也不能全然安心下來,這傢伙有時候陰沉而狡猾,總會突然做出一些令我毛⻣聳然的事。譬如他會拖行椅子,那聲音仿如在我的心裡輕輕劃下一道痕,雖然很輕微,雞皮疙痞的感覺卻是久久不能散去。然而,最令我費解的是這傢伙總是在深宵任由手上的「波子」跌在地上,並讓它滾來滾去。曾經看過網上的文章,說那不是「波子」聲音,而是他拉動鋼筋的聲音,我一看就覺得不對勁,怎麼有人在深夜健身,可否體諒一下白天要上班的我呢?

這傢伙總是如此任性,你說什麼他都不聽,我行我素,套一句俗語,就是愛一哭二鬧。可是我總得任他胡來,他不是誰,他是我一家居住的房子。

農曆新年大冒險(駐站作家)

農曆新年來了又去了,匆忙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記得從前新年不是這樣子的,記憶中的新年是充滿發現的喜悅。每個人對新年的愛惡也不同,有人喜歡它的熱鬧節日氣氛,有人喜歡親友之間的互相道賀,有人喜歡各式賀年食品,反過來,有人統統都不喜歡,只盼望這幾天魔幻的日子快點過去,可以跟各種積壓在屋內的糕點告別,也不用像走馬看花般在每個親戚家庭逗留十幾分鐘,只吃了一顆糖或幾顆瓜子就要到下一家。現在回想,以上種種均無礙我對農曆新年的喜好,我喜歡這個中式節日,大抵是喜歡當中的冒險精神。

拜年是個匪夷所思的活動,一年內沒有怎樣見過面的親戚再次聚頭,慣例寒暄幾句後,就開始問候健康工作學習戀愛婚姻等各種你不大想交代的情況,彷彿是年終跟上司報告過去一年的業績般,你老不願意也必須去做。然而前往各親友家卻是讓我最覺得有趣味的,一年沒有去過的地方,有種既熟悉又疏離的感覺,是A座還是B座,是8樓還是9樓,坐的士巴士到底要在哪個站下車,離開升降機後左轉還是右轉。上年這條路是可以通過的,今年路已經不在了。新的鐵路站、商場、店舖成為了新的路標,是方便了,還是要多繞幾條街則要親身經歷才知道。一切仿如玩電子遊戲,曾經攻陷過的迷宮洞穴森林堡壘,以另一種姿態再次出現於眼前。

小時候住大興邨,年初一父親總會帶我和弟弟到邨旁的青松觀上香。又是每年只去一次的地方,每次都要找道路、入口,我們甚少在正門走進去,記得有道側門,但位置記得不大準確,每次都要探索一番,因此未入道觀前已經覺得像去探險一樣。進了觀內,要找地方買香、上香,青松觀不是大廟宇,沒有黃大仙祠、車公廟的人頭湧湧,上完香後還可以遊園,看看盆景、雀鳥,當中每年必看的必定是孔雀。孔雀開屏了,寓意一年順境順心,假如牠沒有開屏,我們就嘗試在牠面前揮手叫囂。小時候不識生死滋味,走的時候總會悄悄說一句明年再來看你,下年是否仍是牠就真的不知道了,當然在新年時節,總不會去想生死之事啊。在父親經營加工廠的日子裡,我們也會去黃大仙祠、車公廟參拜,上香後有時候會購買小風車,回程的路上一家人輪流拿著小風車,讓扇葉轉個夠,假如它不轉動,就邊行邊吹。如此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吹了不知道多少口氣,安全把小風車帶到家裡,掛在窗邊,轉足一年的幸運,翌年再換一個。長大後,有一次前往青松觀旁的學校擔任講座嘉賓,順道逛了一圈,發現道觀沒有想像中的大,有些建築物、有些路是新建成的新開闢的,至於孔雀已經忘記去看了,一切都離小時候很遠。

當然平日父母管教挺嚴,農曆新年是難得的放縱日子,這幾天除了可以任意吃喝糖果汽水晚睡之外,還可以借拜年前後的空檔,到不同的公園玩耍,美孚天橋下遊樂場的小沙池、長沙灣公園內的小水池、慈雲山足球場,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了我童年的回憶。這可能是不少家庭不成文的等價交換,陪了父母一整天拜年,回程時就准許在公園耍樂半小時,玩沙玩水,你追我逐,悉隨尊便。當然必須緊記不要摔倒,假若跌傷膝頭或弄穿新衣服,下場當然是「提早開年」。農曆新年曾經於我是一場又一場大冒險,長大後,父母漸漸成了最年長的長輩,通常是年青的親戚來拜訪,或許換個角度,前往我家成為別人的冒險之旅,我成為守關的小卒吧!

棒打(駐站作家)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時候沒有疫情,人們可以活得很自在。他們就如此圍著一個垃圾桶走來走去。這是室內禁煙後的奇景,幾位煙民圍著露天的垃圾桶或吞雲或吐霧,偶爾把煙灰彈在煙灰缸上。這行為有個比較正面的詞語,叫做「打邊爐」,可是我看著他們,總有英雄遲暮的感覺。我不知道他們當初為什麼吸煙,但因香煙而產生的英雄感和豪邁特質,卻在室內禁煙後,不但消失得無影無蹤,還附帶了陣陣「落水狗」的唏噓。

我不習慣棒打落水狗,我只習慣旁觀,那天,就剛好看到那麼一幕。原先我沒有留意他,但當一個男人滿口微言地從「邊爐」退出來,回到妻子的身邊,我就留意到他。我不知道男人跟妻子說了什麼話,但從男人不屑眼神瞟視的方向,我就看到男人極之鄙視的他。

我看著站在垃圾桶旁的他,初初沒有察覺任何異狀。他穿著一件淺啡色的汗衣,腋下夾著一支白開水,十分寫意地享受著手上的半根香煙。他身邊也有不少吸煙人士,男女老中青,但每個人都跟他保持幾步的距離,彷彿他的周圍有個保護罩,自動燒毀任何靠近的人。我跟啡衣漢以及煙民們隔得有點遠,並不知道他的言談和舉止會否有特別嚇人之處,當然我更加不知道他的體味和口氣。

男人在跟妻子說話時,手上的煙正好燒掉一半。妻子顯然有點不耐煩,想男人快些吸完煙跟她去購物。男人只好帶著不屑的眼光走近垃圾桶,把煙頭投向筒頂。啡衣漢見男人放下煙頭,再看看自己手上那差不多燒盡的香煙,索性把自己的那一根弄熄,再拾起男人放下的煙頭。

啡衣漢熟練扭開白開水,喝了一口,含在口中,再把一條水柱吐在馬路上,然後二話不說,就把男人的煙頭啃在口裡,慢慢享受原先不屬於自己的煙。看著這據為己有的一幕,我禁不住想起經濟不景氣時,傳媒拿快餐店「二手飯」做文章的報道。我從未看過人吃「二手飯」,卻親眼目睹眼前「二手煙」事件,頓時覺得有些受不住,就你在餐廳吃火鍋時,突然有鄰桌的人拿筷子去挑動你那鍋裡的食物。

我還知道另一種「二手煙」,聽說有些拾荒者跟那啡衣漢相似,拾起被棄掉的煙頭,回到自己的地頭後再把它剪開,抽出煙絲,再用紙把雜亂的煙絲捲曲起來,成為一支新生的煙。

想著,男人與妻子緩緩走進商場,他還不時回頭看著啡衣漢。我猜想那男人應該有一段日子不會再回到這垃圾桶旁,至少應該不想跟啡衣漢相遇吧。他已經如此落難,還要捱著啡衣漢的棒。啡衣漢手上的煙,就是他的棒,一面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一面打著男人的咀。

我在那兒看了十多分鐘,啡衣漢漱了四次口,啃了「五支煙」。煙民來來回回,惟他仍在。我忽發奇想,不如把這一幕拍下,然後弄成反吸煙的宣傳片。然而,當我想起時,人已經坐在巴士上,像煙霧般離他們很遠很遠了。

一題兩寫:兩老(徐焯賢)

「你昨天走得這麼快?」「我老了!」「別這樣說,誰不知道你當年是球場小旋風,差一點就踢到甲組⋯⋯」「你也懂得說當年⋯⋯還是不說了,我還要開會⋯⋯」「下一次再踢吧⋯⋯」

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說那句「我老了」。昨天第一次聽到就已經很反感,今天你再重複,更叫我異常討厭你,那怕昨天的你是由於我的不濟,不得不靠著球場邊的鐵絲網,一面嘔吐,一面埋怨著。但是你怎麼可以完全忘記了站在你身邊的幾名球員都比你年紀大,他們都沒有埋怨,他們灼熱的眼光仍然專注在球場上,那怕有些後天要見大客戶,有些下星期要飛往外地公幹。當然他們不是沒有聽見你的話,他們只是怕被你的話捲入那些無謂的回憶中,就詐作聽不見。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的不甘心,你眼前仍在奔跑,沒有放棄的其中一名隊友比你還年長四歲,你憑甚麼說自己老啊。你一定會說,他比你幸福,家裡有錢,正在讀碩士,每天都睡得飽滿體力充沛才起來,他的生活就只用讀書考資格試寫論文,不像你,時刻都要在職場上拚搏,不是捱上司責罵,就是要擋著正在生氣的客戶。你強自壓下羡慕的心情,只欠一句年青,不,讀書真好沒有說出來。

你當然不會說出來,那是你的決定,當你那一拳打在獎杯櫃上,以及將幾名埋怨你的隊友推倒在地上,就決定了你和我的未來。你再不能代表學校出賽,那怕你多麼喜歡在球場上奔跑,你都只能選擇離開,離開可以讓你曾經可以安心踢球的學校。你只能把體力用在職場上,不過我沒有怪責你,我雖然不大認同你的行為,但我是必須支持你的決定。所有的錯都是我,如果不是我那天太衝動,一腳踢在對方守門員的心坎導致你被趕出場,你就不用揹負輸球的罪名。

不過,我必須跟你說,這只是一時三刻的不如意,你怎麼可以將我們都拖到那個不能回去的地步啊,如果不是你每夜花天酒地,將我也浸泡在酒精裡、埋沒在煙霧中,我是不可能跟你一齊在球場邊嘔吐。你吐出來不是早餐吃下的漢堡包熱奶茶,而是宿醉的烈酒煙灰,這一切都是你可以選擇的。你卻選擇了走最差最錯的路,然而既然走錯了就沒法子,我情願你一直錯下去,只要你相信,那條路就必定是一條光明正大的路,可是那一句「我老了」完全出賣了你。

「下一次再踢吧⋯⋯」為甚麼你不回答他,請你不要認老。你應該不甘心,就像中一輸球,又或中三失去正選位置時,那些年你的鬥志不但沒有熄滅,還拚命練習。可是你怎麼可以說出「我老了」這一句,你認輸了你服氣了,嘔吐完畢後,你沒有再上場,只是靜靜地更換好衣服,就走了。球場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你這樣跟我說,那怕我仍然渾身是勁,充滿鬥志,很想再證明一次自己。

我的靈魂,請你回答他一聲好吧,再一次擁抱你最愛的足球。請你相信大家,你靈魂和我肉體雙雙都沒有變老。

一題兩寫:兩老(麥樹堅)

作者親筆畫

(作者簡介:麥樹堅,過去因恆常跑步而寫《突圍長跑隊》,因製作模型而寫《雜魚又如何》。)

做完手術、猶有餘悸的多先生回家後,一度神經緊張。為確保肚皮的傷口癒合,出於好意,我們想檢查是否要塗消毒藥膏。多先生不領情,東躲西閃,滿臉不爽。

多先生不爽的樣子,米露看不到。米露右眼全瞎,晶狀體一片混濁,浮現病變膨脹的血管。幸好米露記熟家居的格局,和家具的形狀、位置,能在屋內小心翼翼地活動。我們不敢購置新家具,即使梳化殘破不全,好幾處露出發黃的棉芯。發病前,米露愛看電視,尤其追捧八點鐘的處境劇,例必於梳化上半坐半臥收看。米露左眼淚水汪然,估計僅剩一、兩成視力,日夜憑聲音分辨。

凌晨兩點,多先生竟然醒著,跑去廚房查察有沒有可惡的蟲子。樓下住客曾投訴多先生半夜的腳步聲嚇人,我們道明原委,懇求諒解,對方卻不通融。怎能給多先生穿厚襪啊,我們無奈。

蟲子入侵廚房,或緣於難以辟除的肉香。米露嗜吃禽肉,燜、燉、炸、烤……樣樣皆可,可惜牙齒掉落。我們怕米露鯁死,便將肥美鴨肉放涼,去骨剝皮,剁成幼絲,混少許開水調成羮,給米露舔著解饞。明知有害無益,還是選擇寵溺。

多先生則無蝦不歡,自從吃過新鮮海蝦,對急凍虎蝦不屑一顧。醫囑列明戒食海鮮,順便減肥,為免不和,我們偷偷去酒樓吃。然而拆過蝦蟹的手指沾染腥臊,多先生鼻子靈敏,知道我們在外邊吃過美饌佳餚,很難不發脾氣。

具暹邏血統的米露溫婉嫻淑,年輕時步姿款款動人,坐姿端正優雅。某年我們到泰國旅行,帶回一個手織小布袋,米露摟著不放,據為己有,實在出奇。

老房子不免小修小補:填充地板過闊的罅隙、髹油遮蓋雨後水漬等等,以前多先生從旁視察,樂此不疲。要是覺得好玩,可以推遲甚至放棄午睡。趁多先生晝寢,我們通常帶著樂悠卡、長者卡買菜和添補日用品。

回來時發現米露失禁,起初我們略有微言,未幾默默清潔善後,在米露活動的地方鋪設尿墊。我們上網調查紙尿褲的價格,並非吝嗇,是真心希望不需訂購。

日暮,我們時時攤開舊報紙剝豆、掰蒜、摘菜葉,多先生見慣不怪,呆在窗邊看街燈下輕鐵行駛,一列又一列,叮叮──砵!驅逐走得慢的行人。多先生已無大礙,精力卻大不如前。若逢打雷下雨,我們問,多先生,還記得那段到處為家的日子麼?多先生眨眼當作回應。

米露窩在梳化上假寐。往日多先生最熱衷監督我們做晚飯,此刻嫌我們手腳慢,轉而湊近米露,傍著小憩一下。一直以來,米露不允,會躲,會反抗,終於無力堅持。

多先生今年八十多歲,米露更老,過百歲算得上人瑞──不,貓瑞了。這個年紀的貓活得比人更像人。

惠子(駐站作家)

Photo Credit: Hiuman Lam

每隔一段日子,惠子就會抱著一些流浪的貓狗來找我。牠們通常都是滿身傷痕的,不是被人虐待過,就是不幸遇上交通意外,沒有一隻是完好無缺的,有幾隻更是奄奄一息,或根本不用救活。每次我都告訴惠子,我雖然是獸醫,但也要交租、養護士,不能免費替牠們治療。不可以嗎?當然每次惠子都扁著嘴跟我說,她會付款的。我聽後,往往都想嘆一口氣,不過我通常把這口氣忍住了,然後叮囑惠子把牠們放下來。

我已經忘記何時遇上惠子,是五年前,還是七年前?我只記得當天診所早已關門,但因為雨大,我滯留在診所內。突然我聽到一陣不尋常的聲音,劈劈啪啪,起初以為是狂風撞擊大門的聲音。細聽卻不相似,陣陣不痛快的記憶頓時在腦海中湧現,弄得我頭有點痛。我瞇起左眼,打開診所的大門,雨撇在我的身上,卻沒有半分痛快。然後,我就看見惠子,她抱著一隻狗,一看就知道他們遇上交通意外。可否救救牠呢?惠子傷心地說。

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牠已經離世。我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牠已經⋯⋯我沒辦法說下去,對著惠子現在的狀態,有個字是不能也不應該說出口。惠子嘆了口氣,似乎已經知道是那一回事,就說對不起,打擾你了。然後她就抱著牠,轉身離開。我應該問她要去哪裡,但自幼精乖的我,明白有時候沉默是非常重要的。她好像感到我內心的不安,回頭說:我會找個地方葬了牠。她的臉容很冷靜。或者我應該說她是木無表情。我看著她消失在雨後,她走後,雨就停下來。我知道,這天的這一場雨,全是因她而來。我知道,我甚麼都知道,在看到她的一刻就知道。

今天關門的時候,又忽然下著大雨,我就知道她又要來了。這次她抱著一隻貓,這隻貓很可愛。我忍不住摸了摸牠的頭,牠似乎認得我,向我撒了撒嬌。沒錯,牠是我的一位病人。前陣子,牠的手術還是由我負責,可惜我只能延長牠個多月的命。對不起,我看見牠好像挺可憐,或許是生病了。惠子說出似曾相識的話。我呼了口氣,我會找牠的主人來接牠。真好。她的眉揚了揚,摸了摸牠的頭。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說罷,又轉身離開。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牠有點不捨。我拍了拍牠的頭。我會找你的主人來看你,放心,你一定可以見到他。雪兒。

雪兒瞄了兩聲,似乎想跟我說幾句感謝的話,又好像想追著惠子。我抱起了牠,也不理會牠明不明白,逕自說:惠子是個好人,如果她當日沒有為了救那隻狗遇到意外的話,她應該很幸福吧。窗外的雨已經停了,風也停了。我拿起電話,傳了個信息給雪兒的主人。「如你還有沒用的貓糧、貓砂,能拿到診所給我們嗎?」

似曾相識的傢伙(駐站作家)

那傢伙又來了,完全沒有預兆,就在那一刻,通常在你不在意的時候,它就會突然出現。可能那時候你正在圖書館翻揭書頁,猛然一抬頭,就發現那麼似曾相識的傢伙;又或者你在小食部剛回頭,就發現它不知不覺又來了。發現它的時候,無論處於任何狀態,你都不期然在心裡「哦」一聲,像與老朋友相遇,偏偏可能這一次只不過是你們的第二次見面,你卻對它瞭如指掌,這是多麼的不合理。

好了,我還是不賣關子。它不是一個人,更不可能是什麼見不得光的靈異現象,它只是一個場景,一個明擺著是第一次見到的場景,可是你偏偏在那一瞬間,感覺之前曾經經歷過。我記得第一次遇見它,是在屯門的舊居。我當時坐在雙層床的上架,正要爬下來,卻突然發現眼前的一切非常熟悉,電視的畫面、家人的或站或坐或走的位置,當然只有這些我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而是連家人的話,我也曾經聽過。我當年年紀很少,還沒有念完小學,遇到這個情況,想了半天解釋不來。後來這種情況不定期發生,直至如今,仍偶然會遇到。

這個現象可稱為「既視感」,網上又稱為「似曾相識」、「幻覺記憶」,可能跟神經、左右腦認知有關,當然少不了神秘學解釋,如夢境、前世、平行宇宙等等。人腦如此複雜、怪力亂神又如此空泛,這現象因何出現仍然沒有一個統一的答案。不過我們對此並不陌生,固然我們都可能「經歷過」再「經歷」,但在平行世界、時間旅行作品如此盛世的年代,我們至少會看過一名男生以「似曾相識」去搭訕,如說:「你可能記不起來,但我確實見過這畫面。」再推遠一點,像《你的名字》,「我們是否認識?」已大大超過了既視感的範疇。

人腦的複雜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也可能窮人類整個歷史,也解不開所有的秘密、現象。然而這無礙於人類去想像,像既視感,我們確實解釋不到它因何出現,但我們卻可以將它加以利用,令它變得豐富起來。我和江澄合寫的《我摔倒了我的幸福》,女主角擁有到訪未來的能力,可是她解釋不來,只好用既視感來令自己鎮定下來。今天看到有人在網上留言,人類是非常厲害的生物,在未知道「定律」之前,已經懂得運用各種原理,如浮力,在不知道水為何可以浮起東西之前,已經懂得做船。我當時立即想到,不但在科學範疇,在文學創作上也是如此,在沒有任何理論之前,古人已經能用月影、樹影寫寂寞,用山河託付自己的夢想。我相信,日後必定有更多關於既視感的科學解釋和文學想像,兩者共生而不矛盾,正是我們人類之福。

傳染的謊言(駐站作家)

班上所有同學都知道阿慈品學兼優,每次考試測驗默書都是班中首三名,兼且樂於幫助同學,又尊敬師長。可是他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愛說謊⋯⋯

「你知道嗎?原來《青青時代》第二關有秘道可以通過第五關⋯⋯」

「你又知不知道,《明明》下一集會講到阿惠被腰斬⋯⋯」

「廣場第三層在快餐店轉角那男廁的第三格長期不能打開,是因為曾經有人在裡頭⋯⋯」

 

起初,大家都相信這些謊言,可是只需過一段時間,不論長短,大家就知道阿慈說的都是謊言⋯⋯

「我今天放學有空,你來我家示範怎樣找到秘道⋯⋯」

「你看,昨天那一集,阿惠都沒有被腰斬。漫畫版都沒有這種劇情⋯⋯」

「那男廁根本沒有第三格⋯⋯」

 

大家有一段時間都想拆穿阿慈的謊言,可是每次阿慈聽到各人的反駁,總會露出少少茫然的神色,跟他在課堂上精明的神情完全兩碼子的事。大家看見他的表情,也不忍為難他。阿慈的所謂謊言都只圍繞在這些「冷知識」上,實際上無傷大雅,當然最重要的是大家遇上學業上不明白的地方,只要問阿慈大家都會得到滿意的答案。在學業上的阿慈事事精明,說的都是事實。因此大家不忍心當面直斥阿慈的不是,大抵是怕弄得大家的關係不好,日後不能在學業上「請教」他。大家的心裡都有同一個想法:只要他不再在謊言上繞圈子就可以了。有趣的是每逢到了下周,阿慈總有新的謊言:

「原來作家莫謂是個女人,她在訪問中承認過自己前世是男人,仍然留有上一世的記憶,因此寫的小說才如此真實⋯⋯」

「火龍果起初只有白色,是有位農夫把西瓜的核植入火龍果之中產生了基因突變⋯⋯」

「絲襪奶茶真的要用絲襪⋯⋯」

阿慈的謊言愈來愈誇張,他還沒有說完大家都知道是假的,班上的同學都慢慢「接受」,他的「事蹟」也慢慢傳到其他班上,阿慈也有了個「說謊第一名」的外號。他不但說謊第一名,全年考試也是全級第一名。有同學開始認為阿慈之所以說謊是由於他想在人前扮作弱者,以減低大家對他的敵視;又有同學說這就是「高分低能」;更有同學說他這個情況是「人格分裂」的一種,叫做「知識分裂」⋯⋯

然而,無論是哪一個答案。大家在翌年的班上,發現阿慈依舊是品學兼優,依舊很尊敬師長,依舊很熱心幫助同學。唯一不相同的是他沒有再說謊,所有他不知道的阿慈都會虛心請教其他同學。起初有些同學會認真答他,後來有一位同學胡亂答了阿慈,好像是關於「漫畫角色名字的由來」。阿慈聽後,完全不當作一回事,露出一臉不解。大家都希望那個阿慈回來,不斷創作不同謊言跟阿慈說,希望有一個能「打動」阿慈。謊言彷彿成為一種傳染病,你一言我一語,如果有人把它們紀錄下來,應該比一本中文書還厚。

這次傳染事件後來沒有無疾而終,而是當老師把阿慈的作文讀了出來,大家才醒覺,決定停止了這麼「荒謬」的行動。那篇作文是寫一封信給最親的人,阿慈大抵寫了「從前每個星期天,我們都在快餐店見面,你每次都跟說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把這些事告訴同學,大家原來都不知道⋯⋯」、「你在暑假時和母親、叔叔去了加拿大,我們只能在網上閒聊,但你的話少了很多⋯⋯」、「爸爸說如果我今年仍然是全級第一名,就讓我去找你⋯⋯」大家不知道阿慈這篇作文的真偽,不過同學在淚水之中,隱隱約約看見一對很要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