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6A12YU MAN SZE」

6A12

我的鄰居

當我正值荳蔻年華時, 有一個人的出現使我褪去一身稚氣, 從此心中有了一份穩重,落步皆從容——原來成長只在一瞬。

在我所居住的這幢大廈中,佈局採用的是門對門的設計,所以大家對鄰居多多少少有些認識,畢竟大家開門時經常打個照面。記憶中,住對門的是一位溫和儒雅的大叔,身上有著一種獨特的文人氣質,他白淨的臉上總是戴著一副細邊黑框的眼鏡。鏡片上一塵不染,陽光穿透鏡片散出環環光暈,為他白得賽雪的面頰上添了幾分光澤。他名姓孫,待人處事口中最常掛著「算了罷了」這幾句話,於是別人便替他取了個綽號,叫作「孫了」。

天上驕陽似火,群樹一片鮮綠,走過一小片蔭涼樹林,蟬鳴聲忽遠忽近,忽急忽慢,一同演奏著盛大的夏之曲。突然,一把把兒童的嬉笑聲傳入耳畔,卻不顯得突兀,反而和諧地和此起彼伏的蟬鳴融為一體,詮釋著屬於夏日的熱烈。我抬眼一看,剛才的喧鬧正逐漸遠去,那群孩子一蹦一跳地簇擁著一個身穿白色襯衣和淺色長褲的男人,口中大嚷著,說個不停。「穿著如此素雅,和『書生打扮』倒有幾分相似,能做到如此樸素的想必只有我的鄰居了!」我心想。孫了的身材顯得無比高大,因他比那四個和我年齡若仿的孩子高出大半個身子,這場面好似一窩蜜蜂圍繞著一朵會散發芳香的潔白花朵一樣,使人看了不禁發笑。只是那班孩子還時不時拉扯鄰居的衣裳,使原本平整無皺的衣服多了好幾道褶皺,我看了直鎖眉頭,誰知孫了從頭都尾始終掛著萬年不變的笑容,連眼角的魚尾紋也被牽動起來,他眼神溫柔地看向頑皮的孩子們,絲毫不為此發怒。而孩子們見他面不改色,便跑向前方,接著轉身向孫了大喊道:「來捉我們啊,快點快點!」説這還大力搖晃雙臂,對鄰居招手示意,而他們扭頭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即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換誰見此狀都定不跟前去,更何況還頂著烈日!」正當我暗暗想道時,孫了原地停頓了數秒後,便跑去尋找孩子們了。可我留意到,他嘴角的笑容跌下去了,但很快又回復原狀。

由於好奇我便在他們身後幾丈遠悄悄地跟隨,直至走到一個陰暗狹小的巷子裡,我才意識到不對勁,原本有四個孩子的,可如今只剩三個,那一個怎麼消失了?此時一聲清脆的笑聲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為首的一個男孩對孫了冷嘲道:「孫了啊算了,你一整天就知道裝成一副老好人的樣子,我最討厭的就是這類老好人,令我吃不消,還穿成這樣,我看你甚麼時候原形畢露!」只見孫了仍一動不動,眉頭微蹙並說:「孩子,你誤會我了。這裡不太安全,快隨我離去吧!」「真是傻子!我才不信你呢,今天我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男孩說罷,轉身望向小巷的另一邊,那位消失的孩子終於登場,他小手拖著身後緊忙跑來的幾個家長, 抬頭時眼中早已濕潤,幼長的睫毛上仍掛著若隱若現的淚珠,臉上滿是驚恐。一旁的大人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腦海中已經不自覺浮現了一堆陰暗的想法,接著一口咬定是孫了故意把孩子帶來這人煙稀少的小巷,趁機行不法之事。他們將孫了推搡至骯髒不堪的地板上,毫不留情地對著他拳腳相向,卻早已忘記這四個孩子是區內著名的「搗蛋鬼」,也忘了孫了平時是如何對他們關護有加的。其中一個大人,我還依稀記得從父母口中聽聞過,那個大人曾險些喪命於事故中,是孫了不顧安危救他於水火之中;可如今,他的一時憤怒戰勝了理智,使他變得盲目、無法冷靜思考,只跟隨著他人重複踢打的動作以洩怒氣。

眼看着孫了面色發青,痛苦地閉緊雙眼,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可他卻從始至終從未辯解,甚至出聲過。我無法作為冷漠的旁觀者不管不顧,就給自己壯了壯膽,接著大步邁向孫了並大聲喝斥,這才使他們停下手腳,不再毆打。大人和小孩對我的出現顯然始料未及, 一臉疑惑地望向我,我連忙解釋道:「 你們別再打了,他是無辜的,再這樣的話我要報警了!」 然後我便拿出手機作勢,孩子們見此不妙,不等大人們開口,不由分說就一個個把大人拉走了,嘴中還說道:「孫了?算了!我看是孫子吧!」他們臉上除了失望和不屑,其他什麼也沒有。

在所有人都離開後,我緩緩靠近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孫了,周圍除了幾灘污水外,就是一地碎了的鏡片,我小心翼翼地扶起虛弱的孫了,他臉上出現了幾條猩紅的傷疤,部分被潮濕的泥土掩蓋,昔日潔白如新的衣服,如今也變成深淺不一的青黑色。孫了此時看來就像是一團純潔的棉花落入渾水中一般狼狽。看得我實在於心不忍,我抽出一張紙巾一點一點地試著抹去他的落魄,之後吃力地攙扶著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雙眼迷離地瞟了我一眼,用微弱顫抖的聲線向我道謝。

自從那日把孫了送回家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聽父親說他好像一直呆在家中,甚少出門。

一天夜裡,我輾轉難眠,一閉上雙眼就會回溯起那天發生的事情,我一直對孫了在被人冤枉後沉默不語的原因耿耿於懷。終是百思不得解,我便打算下樓舒心,剛打開大門,迎面的正巧是孫了。兩人面面相覷,但並無多言,便一同下樓散步。

明亮的路燈下,兩束長短不一的黑影一前一後地移動著,我盯著前方人的背影,才發現孫了的衣服已然煥然一新,那些污漬已不見蹤影。這時,一陣清涼的晚風徐徐而來,幾片瑰麗多彩的楓葉跟隨著西風的舞步緩緩飄落到我面前。

「看!這是我最喜歡的楓樹,縱使這秋葉之美頗為短暫,但其變化繁多、層次豐富,若能短短瞧上一眼也知足了。」孫了用手指向前方,眼睛彎成月牙狀。我望遠一看,一顆碩大的金黃楓樹在幾棧橘紅調的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黃金葉漫天飛舞,在黑夜中仍不失原本的光彩。接著孫了回頭望向我,我這才赫然注意到他變得不修邊幅,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及半邊短黑的胡碴,略顯滄桑。他雖然面露笑意,可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憂愁和疲憊,我不禁想:「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隱晦和皎潔的一面,孫了用溫柔擁抱世界,卻未必能換回真心,到底要如何才能讓自己活得自在呢?」於是我堅定地凝望孫了的雙眸說道:「其實你可以大膽做自己,我相信會有人透過外表欣賞你的靈魂,更何況我們生來便是為自己而活,是吧?」孫了聽到我這番話瞳孔放大了幾倍,然後呆了半晌,像是在思索我所說的話,又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撲哧」一聲,孫了微眯雙眼,霎時綻放出我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謝謝你,想不到一個小孩想得比我還明白。」他輕聲說道。此刻,孫了的眼神格外清澈,像是承載了一汪波光粼粼的春江水,眼底的一抹傷色早已隨風而散,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後來,我們成為了忘年之交,二人每日坐在公園長椅上敞開心扉地互相傾訴,我們賞花賞月賞秋色。某天,我問起他為何當時被人冤枉卻閉口不言的事,他淡笑道:「有時辯解是無謂的,人心變幻莫測,我們看不透,也不需看透。」這番話對於年少懵懂的我來說太過深奧,當然到後來我才領其深意。

直至有天,孫了向我提出告別,他一臉愧疚地對我說:「 很抱歉我要離開了, 還記得那晚在樹下你對我說過的話嗎?對我來說簡直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不瞞你說,我一直對藝術創作頗有興趣,可它對過去的我來說就是可望不可及,也許是在這呆了大半輩子,對人對物都有了情感,離開故鄉這個抉擇於我而言過於艱難。 直到你對我說『做回自己,遵從內心』 我心底對於藝術的渴望開始強烈地萌生。 前幾天一個朋友找上了我,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無視內心了, 我決定負笈海外留學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方能不負韶華,不負所望。」 我一言不發,只對他作祝福的笑容,我衷心希望他能做回無憂無慮的自己。孫了轉身向前走了幾步,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喊道:「謝謝你!」他的眼眶濕潤,硬是不讓淚水滑落。我也強忍著淚水,努力微笑著,艱難地舉起雙臂向他揮手告別, 我原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訴說,無奈哽咽得一字都吐不出。孫了緩緩轉過頭,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走。那一刻,我注視著他那高大寬厚的背影,心裡暗暗發誓道:「我也要和孫了一樣,成為更好的自己, 奔赴更好的未來!」

過了很久以後,因我從孫了身上得到了很大的啓發,在處理人際關係上變得得心應手,許多事不去計較、不去執著,對己對人都是一種寬恕。再度踏入那片回憶滿滿的楓林,飄逸的紅雨隨著北風凋零, 落葉積了一疊又一疊,可故人已不在林中,良辰美景如同虛設,縱有千般風情,更與何人談?

「我很幸運,也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