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6A29WONG KA WAI」

6A29

一杯熱朱古力

說到初戀,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有人會用簡單、樸實、純潔來形容它。首先想到的是蜜糖、是糖果、是一切甜美的東西。

而我則會用「一杯熱朱古力」來形容我的初戀。

年少的我們未懂得什麼是愛情,只能懵懵懂懂的探索,以為整天待在一起,牽著手上學,牽著手放學便是愛情。

我記得那時候我經常跟她在冬天到學校傍邊的那家冰室,兩個人喝一杯熱朱古力。在寒冷的冬天擁抱,溫暖彼此。

她從不埋怨我能給她的只是一杯八元的熱朱古力。相反,她很珍惜那一杯數口即盡的快樂。那家冰室的熱朱古力好比一整罐蜜糖,甜得叫人發膩。她深知我不愛吃甜卻總陪她喝。為的只是她看見我喝熱朱古力時甜得扭扭捏捏、燙的舌頭發麻時不經意露出的微笑。彎月的笑眼,小巧的鼻子,上揚的嘴角。她的笑容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溫暖,那份簡單的快樂、甜蜜的微笑才是真正在冬天中的寶物,是刻骨銘心的初戀。

即使我們沒有走到最後,但我深信那份單純的「愛」,那一杯溫暖、甜蜜的熱朱古力已經埋在了我和她的腦海中,是難以忘懷的回憶。

這就是我的初戀—一杯熱朱古力。

爸爸的廁紙落了

新建的大禮堂裏,坐滿了人;我們畢業生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間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格白色的廁紙,是臨來時媽媽從廁所裡撕出來給我別上的,她說:

「廁紙是你爸爸做的,戴著它,就像爸爸看見你上台時一樣!」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醫院裡不能來。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肺腫脹著,聲音是低啞的。我告訴爸,行畢業典禮的時候,我代表全體同學領畢業口罩,並且致謝詞。我問爸,能不能起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六年前他參加了我們學校的口罩禮時,曾經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後也代表同學領口罩和致謝詞。今天,「六年後」到了,我真的被選做這件事。

爸爸啞著嗓子,隔著視像通話說:

「我怎麼能夠去?」

但是我說: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說話就不發慌了。」

爸爸說:

「慈子,不要怕,無論甚麼困難的事,只要帶著口罩去做,就闖過去了。」

「那麼爸不也可以帶著口罩起來到我們學校去嗎?」

爸爸看著我,搖搖頭,不說話了。他把臉轉向牆那邊,舉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鹽水豆。然後,他又轉過臉來叮囑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學校去,這是你在小學的最後一天了,可不能遲到!」

「我知道,爸爸。」

「沒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並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經大了,是不是?」

「是。」我雖然這麼答應了,但是覺得爸爸講的話很使我不舒服,自從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遲到過?

當我在一年級的時候,就有早晨賴在上不起的毛病。每天早晨醒來,看到陽光照到玻璃窗上了,我的心裏就是一陣愁:已經這麼晚了,等起來,洗臉,換衣服、帶口罩再到學校去,準又是一進教堂被罰站在門邊,同學們的眼光,會一個個向你投過來,我雖然很懶惰,卻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奔向學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許小孩子上學乘港鐵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來就知道不早了,因為爸爸已經在做廁紙。我聽著,望著大雨,心裏愁得了不得。我上學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媽媽打扮得穿上肥大的防護服(是在夏天!),和踢拖著不合腳的水鞋,舉著一把大傘,走向學校去!想到這麼不舒服的上學,我竟有勇氣賴在上不起來了。

等一下,媽媽進來了,她看我還沒有起,嚇了一跳,催促著我,但是我皺緊了眉頭,低聲向媽哀求說:

「媽,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學了吧?」

媽媽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當她轉身出去,爸爸就進來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前來,瞪著我:

「怎麼還不起來,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著頭皮說。

「晚了也得去,怎麼可以逃學!起!」

一個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麼啦!居然有勇氣不挪窩。

爸氣極了,一把把我從上拖起來,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爸左看右看,結果從桌上拿起AQ水來噴,發出咻咻的聲音,我被噴了!

爸把我從頭打噴到腳,從前噴到後,外面的雨聲混合著我的哭聲。我哭號,躲避,最後還是冒著大雨上學去了。我是一隻狼狽的小狗,上了uber──第一次花二十個口罩坐車去上學。

我坐在開著刮水器的Uber裏,一邊抽抽答答的哭著,一邊撩起褲腳來檢查我過敏的皮膚。那一粒粒突起的皮疹,是紅的,而且發著熱。我把褲腳向下拉了拉,遮蓋住最下面的皮疹,我最怕痕癢。

雖然遲到了,但是老師並沒有罰我站,這是因為我偷偷遞給她一個口罩的緣故。

老師教我們先靜默再讀書。坐直身子,手背在膝蓋上,閉上眼睛,靜靜的想五分鐘。老師說:深呼吸,聆聽身體的聲音。感受一下你的肩膀、是緊繃的嗎?感受一下雙手、雙腳,有沒有特別的感覺……我聽到這兒,小腿痕癢了一大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閉著的,淚水不至於流出來。

正在靜默的當中,我的肩頭被拍了一下,急忙的睜開了眼,原來是老師站在我的位子邊。他用眼勢告訴我,教我向課室外看去,我猛一轉頭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剛安靜下來的心又害怕起來了!爸為甚麼追到學校來?爸爸點頭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師,徵求他的同意,老師也微笑的點點頭,表示答應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沒說甚麼,打開了手中的環保袋,拿出來的是我的類固醇過敏藥膏。他遞給我,看著我塗上,又拿出兩個口罩給我。

後來怎麼樣了,我已經不記得,因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記得,從那以後,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著校工開大鐵柵校門的學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門前,戴著可以玩手機的那種手套,舉了一塊熱乎乎的腸仔包在吃著。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門前,手裏舉著從家裡拿的玫瑰味廁紙,送給親愛的韓老師,她送我口罩。

啊!這樣的早晨,一年年都過去了,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這學校裏啦!

噹噹噹,鐘響了,畢業典禮就要開始。看外面的天,有點陰,我忽然想,爸爸會不會忽然從上起來,給我送來口罩?我又想,爸爸的病幾時才能好?媽媽今早的眼睛為甚麼紅腫著?客廳裏的普通廁紙和竹炭廁紙今年爸爸都沒有給上香精,他為了陳叔叔給警察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節,廁紙沒有做得那麼白、那麼多。如果秋天來了,爸還要用賣廁紙換來的錢買那樣多的口罩,擺滿在我們的廚房裡,床下底,雪櫃裏的雞蛋架上嗎?爸是多麼喜歡廁紙。

每天他下班回來,我們在門口等他,他把眼罩推到頭後面抱起弟弟,經過自來水龍頭,拿起灌滿了酒精的噴水壺,唱著歌兒走客廳來。他回家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消毒做廁紙的器具。那時太陽快要下去了,客廳裡吹著涼爽的冷氣,爸爸摘下一格剛做好的廁紙插到瘦雞妹妹的頭髮上。陳家的伯伯對爸爸說:「老林,你這樣喜歡廁紙,所以上天給你賜子!」我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我才十二歲……

我為甚麼總想到這些呢?韓老師已經上台了,他很正經的說:

「各位同學都畢業了,就要離開上了六年的小學到中學去讀書,做了中學生就不是小孩子了,當你們回到小學來看老師的時候,我一定高興看你們都長高了,長大了……」

於是我唱了五年的驪歌,現在輪到同學們唱給我們送別:「踏上這無盡旅途 過去飄散消散失散花火 重燃起 重燃點起鼓舞 或許到最後沒有完美句號 仍然倔強冒險一一去征討」

我哭了,我們畢業生都哭了。我們是多麼喜歡長高了變成大人,我們又是多麼怕呢!當我們回到小學來的時候,無論長得多麼高,多麼大,老師!你們要永遠拿我當個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Maria臨回菲律賓的時候說:

「Tempo,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還小。」

蘭Auntie跟著那個四眼狗上警車的時候說:

「慈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媽媽生氣了!」

蹲在橋上的那黑衣人說:

「等到你小學畢業了,長大了,我們看魔法去。」

雖然,這些人都隨著我的長大沒有了影子了。是跟著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嗎?

爸爸也不拿我當孩子了,他說:

「慈子,去把這些廁紙寄給鄧叔叔。」

「爸爸!他是警察──」

「不要生氣,慈子,這些廁紙是回收的。你要學做許多廁紙,將來幫家裡換很多口罩。你最大。」

於是他數了廁紙和口罩,告訴我怎樣到的順豐去寄這批廁紙。

──到最裏面的檯子上去要一張寄貨單,填上「廁紙柒拾格也」,連同三個口罩的郵費交給櫃台裏的人!

我雖然很憤怒,但是也得硬著頭皮去。這是爸爸說的,無論甚麼困難的事,只要帶著口罩做,就闖過去了。

「闖練,闖練,慈子。」我臨去時爸爸還這樣叮囑我。

我心情緊張的手裏捏緊一卷廁紙到商場去。等到從最高層的順豐速遞出來,看著商場裏的人龍,我高興的想:有口罩了,快回家去,告訴爸爸,並且要他明天也要把口罩帶回家。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著剛發下來的小學畢業文憑──紅絲帶子繫著的白紙筒,催著自己,我好像怕趕不上甚麼事情似的,為甚麼呀?

進了家門來,靜悄悄的,妹妹和弟弟都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們在玩ipad,旁邊的廁紙不知甚麼時候散了好幾卷,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樣,是因為爸爸今個星期沒有收拾它們──修剪、捆紮和包裝。

曬廁紙的晾衣架下有幾格未曬乾的廁紙;我很生氣,問妹妹:

「是誰把爸爸的廁紙拿下來的?我要告訴爸爸去!」

妹妹們驚奇的睜大了眼睛,她們搖搖頭說:「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

我撿起了濕潤的廁紙。工人姐姐從外面進來了,他說:

「Tempo,別說甚麼告訴你爸爸了,Mom剛從醫院來了電話,叫你趕快去,Sir已經……」

他為甚麼不說下去了?我忽然覺得著急起來,大聲喊著說:

「你說甚麼?Melissa。」

「Tempo,到了醫院,好好兒勸勸Mom,這裏就數你大了!就數你大了!」

瘦雞妹妹還在搶ipad,弟弟用Apple pencil打她的頭。是的,這裏就數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對Melissa說:

「Melissa,我知道是甚麼事了,我就去醫院。」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鎮定,這樣的安靜。

我把小學畢業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裏,再出來,Melissa已經叫了到醫院的Uber。走過客廳,看那垂落的廁紙,我默唸著:

爸爸的廁紙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