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美

她的聲音最美。當她發怒時,你當然感到怯懦,並可恥地想要像個敗家犬似的逃離。但在其他時候,最普通不過的細語都像滴溜溜滾過花骨朵的露珠,在你心中蕩起陣陣漣漪。她明快的笑聲洋溢著少女的青春,柔情的敘說又傳遞著居於母親子宮內的安謐:聽見母親。我們都很清楚人們從遠古時期就對母親的聲音產生了多 大的依戀,仿佛那就是自你另一個胸腔中發出的心跳聲,令人心安。這原理近似於某根低音琴弦,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被輕柔撥動,而你突然發現隨著餘音顫動著的, 其實是你的心。在過往的每一個夜晚,你在已然失去之後開始懷念床邊的每一句低喃。相反,若那聲音忽然從你的耳邊消失了,你會立即驚慌失措的認為自己失去了 聽覺。——即使那內容是何等的雞毛蒜皮,在你耳中都有無盡的深意:比喜愛更進一層的情感,迷戀。

她的容貌最美。你知道她並不真的是造物主的寵兒。不是最寵愛的那一個。但與她可愛的嘟囔相反,你卻時常為這一點感到慶倖。畢竟這樣一來,能有與你同樣的慧眼,以細緻的眼光將她的容顏描摹的人便屈指可數。在那張臉上,你見過各種各樣的表情:呆滯、狡黠、驚奇、震怒、憂傷、失望……雖然你從未想過自己對她的哪一副面孔是不愛的,但這裏我們只說她的笑容。當她深棕色的眼睛帶著一覽無餘的讚賞望入你的眼底,笑意便點亮了她的眼睛,延展到眼角微小的細紋,再一路經由嬌豔的兩頰在唇角綻開。這笑容之所以美,更是因為你通曉其中的含義:你做的真好,我真為你感到驕傲;或:你明白嗎?我們現在是一夥的啦!——認同。你沒有告 訴過她,但很多時候你確實是、只是為了得到她更多的關注、更多的稱讚而付出努力。有時她會看不到,她忽略了:這是常有的事,你為此感到沮喪。但現在她對你 笑了,那對璀璨的寶石中只倒映著你一人的身影,仿若夢中有誰在你額角上印下一個吻,令你感到奪目的眩暈。這時,“朱顏易老,鮮花易殘”,又有誰在乎呢?

她的雙手最美。那雙白皙膩滑的手,有著連你也會稱羨的修長手指。“女為悅己者容。”她這麼說道,在精心打理過的指甲上搽上亮麗的指甲油。不是為你,這你當然 知道。那雙手也曾冷淡地揮開你:一次、兩次、三次。但那雙手,也在你生病的時候溫柔地探上你的額頭,在絮叨中以一種與話語不相符的柔情整理你的衣衫,更會 在十指翻飛間為你燒出一桌好菜。她粉紅的指尖總是冰涼的,可在帶著某種漫不經心的親昵插入你的發間,巨細靡遺地梳理你的髮絲時,你的頭皮便仿佛“呲”的一 聲發燙起來,腦內迴蕩起某個陌生卻熟悉的激蕩旋律。你很少像在那種時候確實地感到她對你的愛意。不過公平地說,你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的觸覺也一向不那麼敏 感。所以你知道這是個事實:她愛你往往比你想像中的多。

可那些甜蜜的愛語,喜愛的笑容,溫柔的觸碰開始不見了,不再像它們以前出現的那樣頻繁。你感到心慌極了,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周圍的人都對你說沒什麼——熱情消退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啦,她不會真的離開你啦……等等等等;就連書上都在告訴你:你們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是值得慶倖的,好處一二三點列。但你還是討厭那樣。你感到她被整個世界密謀從你身邊綁走了。你想要將她從整個世界手中奪回,卻不知該如何去做,更別提你那冷淡的個性——笨拙的你從來就討不到她的歡心。所以你只能隔著透明的玻璃,在溫室外面望著她為其他別的什麼人露出嬌豔的笑容:嫉妒,七宗原罪之一。

—— 我只是想說我愛你,我的母親。或許從我在作文中將對你稱呼由“媽媽”改為“母親”那刻起,我就早已預見到會有這麼一天。沒有背叛或憎恨存在,只是時間。我知道。我接受——我學著去接受。那些對未來的幻想,你的身影曾出現在其中的每一個場景。而現在籠罩在阿爾忒彌斯身上的光環淡去了,自月桂花環下顯現的是一 張日漸蒼老的臉。一切都已改變。一切又都沒有改變。而我還想要告訴你,寫下這些文字的人的母親仍能驕傲地向世人宣稱:在她女兒薄情的眼中——她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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